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注:故事采用平行世界观进行创作,文中所涉及的人名,地名,事件皆与现实无关。
本文参加故事社区伯乐:月华笼露华,所举办的七夕征文活动。
不存在的恋人说,
一切既存在又不存在。
或存在的我表示,
万事万物惟短暂是永恒。
——炎 木 《恋人说》 (节选)
(一)
不可避免,当幽深冷冽的蔷薇花的气息,再次涌入鼻腔;这让我想起爱情被阻滞后的命运。
在七月即将逝去的一周前,我收到恋人寄来的第一封情书;那炙热的爱意被精美的黄色信封所包裹,邮寄的地址被人存心抹去。可这并不重要,反而证明恋人说了谎。
那轻飘飘的信纸,承载着数以万计的思念;薄如蝉翼的信纸,倾泻着只为一人的温柔。
我小心翼翼地用右手大拇指指肚与食指,剥开了阻滞在信封开口处的白色封蜡。
满怀期待又谨慎地拈出,同样纯白的信纸;我深一口气,假装不知道脸上泛起的红晕。
她会写什么呢?是俗套的表白?还是简单的问候?不,她怎会像我这样的人呢?我在将信纸打开前思索着,像个懵懂的孩子又像个迟疑的老人。
难以解释,当幽深冷冽的蔷薇花的气息,第三次涌入鼻腔;让我下定最后一次旅行的决心。
信纸上空空荡荡,只有几滴液体留下的痕迹;可能是眼泪,因为它的味道咸咸的。
当然,结果也并非全是坏的;至少在打开信纸那一瞬间,那些幽深冷冽的蔷薇花的气息,随风扑面而来,先后涌入鼻腔,胸腔,心脏,最后流向脑海;成为深深沉在海马体中的长期记忆。
哪怕,海边正呼啸的大风将这对世界无用的味道;在须臾间一扫而空。
天空霎时间风雨大作,坚固的防洪堤脆弱地抵抗着蠢蠢欲动的滔天巨浪;东南方向那一艘被遗弃的小船在半分钟前就被贪婪的海浪卷入腹中,在浑浊汹涌的海水中上下翻飞;一分钟后,无助的小船便被啃食的七零八落;只剩一些再次被遗弃的残骸,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下的时空里晃晃悠悠。
两分钟后,我像这座城市里那些落荒而逃的人们一样;狼狈地在暴雨中奔走,当天空的眼泪彻底浸湿头上的最后一根发丝;我在拥挤的月台下获得了多余的干爽。一阵阵颤栗不自觉地让身体摇摇晃晃,让自己想起在暴雨中被巨浪摧毁的小船。
暴雨仍在从黑色的天空里倾泻下来,那些超过五十毫米的雨滴们;肆意地砸在摩天大楼上;便利店的台阶前,花店那来不及收掉的向日葵蔷薇花夏无尽中,而套在橘色雨衣里的老板正慌忙地在雨中抢救这些将被暴雨杀死的花朵们;不知这样的努力有几分是有用,有几分是徒劳。
当然,这些雨滴们也涌入那些在月台下聚集的人们的“朋友圈”里,数不清的各式各样的手机被举起,一些镜头还开启了闪光灯;他们的主人们似乎都想此刻定格,作为谈资或其它用途,分享另一端的带着某种手机的某个人。
脑海里浮现另一个想法,如果自己忽然走到雨中;将那些正手持手机拍照的人们拍下来,会是怎样不同的艺术品?
正定格暴雨的人,以为自己置身事外;旁观地记录一切。
而在暴雨中将他们定格的人,却将一切漠然旁观。从另一角度看,那些人似乎也成了这场暴雨的一部分。
在岸边看风景的人在看风景,在窗台看岸边的人风景的人定格瞬间;在岸边看风景的人也变成了别人的风景。
多有趣,不是么?
如此说来,世界上,也还是有人与我的想法一致。在两分钟前,便有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粉色口罩;穿着白色短袖,天蓝色牛仔裤;白色小短靴的长发女孩;一手插着兜,一手撑着透明的雨伞,在暴雨中闲庭信步;走到月台对面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事先准备的手机,站立……
“咔!”
伴随一声清脆的拍照音效,闪光灯瞬间刺痛瞳孔。
人群沉默一会儿,又开始️骚动。不满声,叫骂声,玩笑声,说风凉话声;在闪光灯发出刺眼的白光后的一分钟,迟钝地炸裂开来,️倏忽之间此起彼伏;到达戏剧的高潮。
在暴雨的阻隔下,人群只是骚动。
在自尊的刺痛下,无人前去说理。
可女孩又怎会给他们机会,在她拍下照片后:又迅速地收起手机,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下的桃花眼;露出满足的幸福后,功成身退,潇洒离去。
我有些恍惚,只觉得这女孩有些面熟。
兜里的手机轰然作响,不断地震动下;自己接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里的女声显得烂漫,带着一种历经世故后的天真。
女声兴高采烈,像是与我久别重逢:“下午好呀,好久不见;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嘿嘿……等雨停了,你换身衣服;就来隔壁街口小巷中的咖啡馆吧。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电话被悄然挂断。
暴雨不知何时悄然退去,黄昏了;远处的天色泛起一阵阵红晕,仿佛与早已逝去的三月久别重逢。
(二)
我是一个喜欢简约风格的人。在如今韩流式微;欧美时尚不复当年辉煌,国风潮流异军突起的现在;在这座老是下雨的城市里,各色人等努力或者被迫活出自己的模样;于此同时他们有的喜欢嘻哈风格,有的喜欢文艺风格;还有的喜欢近来兴起的国风,当然也有一些人爱好混搭。
在鳞次栉比,灯火酒绿的钢铁丛林间;不经意间变成独特又嘈杂的风景线。
喜欢各类风格本身是种自由,在这种宽广的自由里;人们纷纷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
这样的烙印,在无际无边的宇宙里,变成你我终将忘却所有凋零的记忆前;在某个离去前的深夜清晨或午后黄昏,在任何可能离去的节点前,是那些堆积成山的琐碎又陈旧的往事的“垃圾堆”中,一抹最为鲜活生动的色彩。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我是一个偏执简约风格的人。从平时的穿着,到牙膏剃须刀的选择;哪怕常喝的矿泉水,我都会把这些玩意儿的标签撕掉;不管是否影响美观。而我的名字,对我来说实在太长;在不需要用到它时,便刻意地忘记。这样的脾气似乎自娘胎里就养成,父母见我实在执拗;便在“叛逆期”到来前,默认了自己的这种偏执,而在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来到这座魔都的八年前,进入第一家普通的设计公司起,到陆续跳槽七次的四年前。那些几乎已经陌生的同事领导,无一例外地接受了自己取的外号:“X”。
当然,所谓的职场霸凌,尔虞我诈在我漫不经心又刻苦的生活里;只匆匆停留不足一千天。
同时,所谓的家庭温暖,其乐融融在我罹患骨癌且艰难的生命中,只匆匆停留不足一万天。
请不要怪罪他们,是我主动告别;大概是自己不愿拖累本不富裕的家庭,或许是自己害怕接受治疗的痛苦,也就是头发掉光面黄肌瘦后;依然死在某次手术中,我那逐渐冰冷的尸体被剖开又缝上;一众白衣天使将我围在同样冰冷的手术台上,整齐划一地为我献上九十度的鞠躬。而我那在ICU外惶惶不可终日的亲人们,在闻此噩耗后;也许当场昏厥,可能在我被送入焚化炉的那一刻,嚎啕大哭,死去活来。为我的逝去送上最诚挚,最不容置疑的——表演。
然后,几十年眨眼间;我又变成大地上的一部分,或许是日晒雨淋的一棵树;或许是风吹雨打的一粒尘埃。
如果,情况没那么坏;自己积极地接受了治疗,也有了积极的结果;那就是自己头发掉光,带着长期的后遗症活了下来。可家里一贫如洗的同时债台高筑;父母与我在未来几十年间被癌症带来的债务;压在头上难以喘息。几十年后,堆积如山的债务终于清零,可年迈的父母也因为类似的疾病而先后去世。自己不再年轻,孤身一人,错过了本该发生在生命中的爱情;错过了三十岁左右的事业上升的黄金期。
还是在生命的黄昏里,孤独地因为某种病痛,倒在某条街,某间房。
所以,我选择告别;以最短痛的方式,以最自私的方式;伤害他们,成全自己。
成全自己的良苦用心,成全自己的个人英雄主义。
因此,在三个月前,我选择了辞职;带着长期积累下的余裕,带着恶疾不胫而走的坏消息。彻底告别了自己所厌倦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还好,自己向来有储蓄的习惯;不至于流落街头,凄凉死去。
那么,我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世界上可曾有某个和我相似的人呢?是否属于我的爱情会就此缺席呢?
自年少起,我便困在孤独的宫殿中;甚至一度悲观地将遁入空门当成此生的人生规划之一。
令人欣慰地是,上帝关上所有大门的同时;依旧为我打开了一扇窗的缝隙,那明媚动人,温暖细腻的晚春阳光里。曾走出一个女孩的身影;长发,娇小,洒脱,大力气;毒舌,话多,善良,坏脾气。
在遇见恋人之前,自己疯狂偏执地认为——她就是我的爱情。
记得那女孩喝了酒,小脸红扑扑踮起脚尖望着我,说:“好呀,我接受你的信。”
我们阴错阳差地相遇在大学的毕业季,我们顺理成章地分别在人生的成人礼。
我们无话不谈,各种八卦各种文学,宇宙起源人生哲理等等话题;有着高度相似的见地。
我们做了许多恋人间该做的,也做了许多不该做的;自以为如此种种,终换来如胶似漆,白首不分离。
她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同样会选择性忘记;在那么多的盛夏时分,在数不清的缠绵时期,我从未忘记。只称呼她为:“Z”。
时过境迁,除去昨天,我们已经鲜少联系。
上一封有字的“情书”,如实地燃烧在尘埃落定后的清晨里;在不多且往后的深夜中,飘下徒劳的灰烬。
(三)
车外的世界几乎以一去不返的决绝离我而去,自己安静地坐在汽车后座;听着一边开车一边说单口相声的Z,五十公里的车程在她的滔滔不绝中一晃而过。
“那个,给你说;我之前去了趟欧洲,觉得法国的红酒,英国的茶点虽然各有风味;可还是没有这里的鱼豆腐和桂花糕合我胃口。”
“哎,你别睡着啊;久别重逢,亏我还兴冲冲地带你去看演唱会;多出门走走,你的心情也会好起来的对吧?”
“哇!你看彩虹哎。天气预报没说啊,可惜高速路上不能停;不然我一定拍下来,还要录个视频发朋友圈!”
逆光中的女孩摘掉黑色的鸭舌帽,戴着墨镜,娴熟地开着豪车;久别重逢的热情自昨天起,几度让自己难以招架。为了抑制骨癌带来的苦痛,自己不得不在五分钟前;从包里拿出瓶瓶罐罐的白色药片和红色的胶囊,将它们排列在左手掌心;变成一小座“药山”,望着Z在上车前请我喝的奶茶。趁她还在怀念自己的前男友是如何温柔,如何才华横溢,挂怀于前男友的喜新厌旧;愤慨于第三者的绿茶世故又心机;趁她还在炫耀自己的未婚夫是如何生活得一败涂地,穷困潦倒;自己却反过来爱他爱得无法自拔。
我深吸一口气,就着她请我喝的奶茶;一鼓作气地将“药山”尽数倾泻进嘴里,皱褶眉头苦涩地吞咽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放弃,一秒都不行。”
丝毫没注意到,刚才滔滔不绝的女孩从何时陷入沉默。
随着药物例行地进入胃里,身体迎来一阵轻松;悲观的声音回荡在混沌的脑海:“没关系,这样的日子;不久后也会变成某种程度的怀念。”
自己被这种怪异的想法气到几乎肺炸,脱口而出:“靠!不知哪天就死掉的人,还会怀念癌症的疼痛?!除非他妈的是受虐狂!!”
Z被我怪异的举动吓得不轻,娇小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自己不知道说了多少句对不起,还胡扯着我们大学毕业前夕的陈年往事,试探缓解冰冷到极点的气氛。虽然自己语无伦次,就连记忆出现都出现偏差,就连第一次接吻时;明明是我主动,硬是变成她霸王硬上弓;还有她明明喜欢看《霍乱时期的爱情》,我却记成了《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
往事太过久远,轻轻一碰便支离破碎;纷繁的碎片间带着斑驳的色彩和腐朽潮湿的气息。
黔驴技穷的自己,再无对策。
汽车驶进加油站,两位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连忙殷勤地跑来。
在他们跑来之前,Z率先打破沉默;憋不住笑,带着释然又俏皮的语气,说:“噗!明明是你先靠上来的好伐?真是厚脸皮!”
见气氛恢复正常,我也附和道:“好像你说的没错,我现在的记性真是太差了。嘿嘿.....”
她没理我,只是和已经赶到的工作人员简短沟通:“加九五,加满。”
并一一婉拒两位推销的产品。
暮色渐浓,车窗外繁星点点。偶尔有些车驶进加油站,面色各异的车主们;大都做着和Z一样的事情:做出要加几号油的决定,然后拒绝工作人员的推销;从拒绝的方式来看,Z顾及双方的体面和自己的想法;从容不迫且优雅;而其他车主则并非如此,有沉默以对的;有大声说:“不需要”的,有恼羞成怒直接大骂:“滚蛋!老子赶时间的。”也有少数车主选择安静地听他们说完,然后考虑自己的需求,再决定是否购买的。当然不乏极少数,一时被精心设计的话术和蝇头小利冲昏头脑;热血上头为推销人员刷业绩。
工作人员们也卖力地推销,哪怕自尊已经疲于应对“拒绝”带来的数次重创。
高速公路上依旧喧嚣,一辆辆陌生的车辆疾驰而过;通往一条条陌生的旅途,那些加好油的车辆;也陆续驶出加油站,进入同一条高速公路;通往一条条陌生的旅途。
世界照常忙碌,人们相遇又别离。
总有落单者在追赶,也总有落单者被遗弃。
而那些一去不返的故人或者“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是源于所谓的“缘分”还是实际的“需求”?
是所谓冥冥注定,一眼万年;还是见色起意,符合实际?
我说不清,在连绵的睡意将自己压倒前。我回想着昨天和Z的重逢,思绪穿过Z的黑色秀发,穿过她的红色外套,白色内搭;穿过那颗正律动的年轻心脏,往归路狂奔不息;直到停留在暴雨时的午后,一切的开端。
当时的自己正困惑于恋人的情书,愤慨于七月的坏天气。而陌生的电话与熟悉的女声让人浮想联翩,反正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明天;不如前去一探究竟。
正是这一次的决定,让自己见到阔别数年的Z;当年纯真俏皮的女孩已经变得风情万种,哪怕穿着简约的牛仔风装扮,也只会让人觉得这是种徒劳的掩饰;可要说是某种以退为进的展现,倒也算得上相当成功。
她桌前点了两杯黑咖啡,一杯正被她拿在手上,靠近嘴边细细品味。另一杯咖啡则孤独地放在桌上,等待着赴约者的品鉴。
察觉到我的到来,她不禁喜笑颜开;示意我坐下后,率先说:“好久不见,你还活着啊?”
一阵沉默涌上胸口,果然是她;哪怕分手后的毒舌依旧是,原汁原味。
我回答:“真是久违,托你的福,还能活几天;活多久不知道。”
她收起笑容,谨慎地问:“哦,工作辞了?家里人怎么说?”
“辞了。我爸我妈虽然舍不得我;可也尊重我的决定。所以,你是来叙旧?”
遵照自己的内心,回答得干净利落;顺便抛出自己的疑问。
咖啡馆外,人流涌动;华灯初上的繁华照在靠在左边的透明落地窗上,咖啡馆内播放着一首名为《故事细腻》的情歌;她的脸折射在左边的落地窗上,显得踌躇。
“算是吧,我今天也是路过;本来想直接打道回府的,突发奇想般拍了照;回头看照片时,发现其中一个没拿手机拍照的人莫名眼熟,于是呢,我赶到这里,二话不说;打了那时你留给我的电话。”
Z的语气听起来自然轻松。
她用右手大拇指从右往左轻巧又迅速地刮过自己洁白的鼻翼,得意洋洋:“哼哼,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没换电话。所以,在你接通以后;就让你来这里咯;我还想这么晚了,可能是我搞错了,你可能不会来了。”
说到这里,我们一起端起手中的咖啡,浅尝一口。
然后,她换掉欢快的语气,继续说:“抱歉,之前我们聊天的时候;听你说过这件事,本以为是玩笑,没想到会是真的,我好像也忘了你并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所以,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我将自己打算只身前往阿尔卑斯山附近,寻找梦中曾拥抱的恋人的打算和盘托出;她出于对我的同情没有发出尖锐的大笑,反而投以同情的目光。或许是认为眼前的男人,被癌症带来的苦痛折磨得神志不清;寄希望于幻想中来稀释苦痛的粘稠。
我看穿了她的心思,却懒得拆穿;只应付道:“或许你认为这是件很荒诞的事情吧?可我确实能触摸到她,她离我是这么近,近得可以感受她的体温,还有紧张的心跳声;还可以嗅到来自她身上的一股幽深的气息。”
说到“幽深”二字时,我特意加重了读音;似乎在回味那被大风刮走一去不返的气息。
却不成想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凑近问:“有多幽深?”
我咀嚼着千百遍的梦境和打开情书时的别无二致的气息,叹息说:“就像埋在湖边森林的蔷薇花混合寒冬的冷冽还有腐烂的梧桐树枝叶,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前调是久远的蔷薇花,中调是寒冬中苍凉的冷冽;尾调是腐烂在泥土中的梧桐树枝叶。这么说,能明白吧?”
眼前的女孩双手抱头,眉头拧在一起;半晌,神情陷入某种无奈的茫然,带着妥协的语气说:“不明白。”
我自内心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只好摊摊手:“好吧,想象力贫瘠不是你的错。”
后来,我得知她此行的目的是要前往两千多公里外的小城,去看某位早已逝去的歌手的“怀念演唱会”。之后就要和自己的未婚夫结婚了,想在步入爱情的坟墓之前;最后疯狂一把。
当她说自己要驱车前往时,自己的不由得表示由衷地敬佩和困惑:“你为啥不坐飞机?”
“你又忘记我晕机了,是伐?”
“那你可以坐高铁啊。”
“高铁太慢了,我赶时间。”
我由此无言以对,她却邀请我一起:“我都坦白了,怎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听演唱会?”
自己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邀请搞得莫名其妙,撇着嘴,皱着眉说:“还是算了吧,不好意思,我也赶时间。”
“我猜你现在没有多少钱啦,因为离职了嘛;哪怕你存了不少钱,在这里活着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你和我一起,路费我报销;而且还能看演唱会,多热闹;对心情也好,是不啦?”
眼前的女孩笑意盈盈,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作响。
我苦恼于和一个不是属于自己的未婚妻,结伴出行;心里始终有阻碍,万一她未婚夫赶来;误以为她逃避婚约只为与情夫私会,而我则变成了所谓的情夫;岂不是名节不保?
可这丫头着实聪慧,不晓得她从哪里看出我现在穷得发慌;可这要是能报销路费,那阿尔卑斯山之行;也就指日可待了。我也就多陪她一段时间,大不了把药多带点;坚持多活一段时间。
见我内心开始动摇,她不慌不忙地使出临门一脚:“你上飞机的钱,我也可以出;本小姐在商场历练多年,多少资本还是有的;一张机票嘛,不过一个Gucci的三分之一罢了。而且那座小城的天气好,不像这里天天下雨。”
自己还是问出藏在心底已久的怀疑:“你为什么找个病的要死的前任去,却不让你未婚夫陪你?”
“他很忙的好不啦。忙着追寻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且很健忘。”
Z苦涩地叙述着所谓的未婚夫的健忘,一滴眼泪不自觉地从她的眼角滴落到涂着浅粉色唇膏的嘴角。
我失去了询问的耐心,顾不上身后名的清白与否。
最终答应了她:“行,那我回去多准备点东西;明早来这里会合。”
听到我肯定的回答,Z的悲伤一扫而光;满意地表示:“不见不散。”
在离场前,她兴冲冲地分享她拍下的照片;照片中的自己站在沸腾的人群中间,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她怀着某种莫名的幸福,说着以前的我怎样怎样,这次重逢的情况又如何如何。
我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厌恶。
遥远的思绪飘回今日的时空,车停在离来时的路两百公里的休息区;Z开了一天的车,疲惫地躺在座椅上睡着。
车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细雨,繁星被埋在乌云里。
连绵的睡意变得汹涌,自己终于被疲乏压倒。
鼻尖不知何时又飘过幽深冷冽的蔷薇花的气息;那气息循着某种思念,涌入我的心脏。
又将指引自己走向那位恋人的怀抱.......
(四)
雪山附近的木屋外,大雪纷飞。
屋内盛满着过量的幸福。
就像被温暖的泉水浸泡,那双细腻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白纱里的恋人留有齐肩的秀发,她赤裸着,端坐在床前,呼吸平稳;露出曼妙的曲线令人浮想联翩。自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幽深的气息,使我确认她就是情书的主人。
恋人开口问:“你,还好吗?”
我回答:“这次,我还好。”
她又问:“你会来找我吗?如果你迷路了,我就在这里,这座阿尔卑斯山附近的木屋里。”
我安慰她:“放心,我在路上了;你等我,记得我。”
恋人呼吸开始急促:“好,我等你。”
我终于抑制不住思念,准备掀开那层白纱。
她劝阻:“没用的,你知道这样的结果;来找我吧,到那时再掀开。”
自己却照例地任性,掀开了那一层白纱;只在一瞬,耳畔响起她说:“别——”
四周开始大雪纷飞,梦里的视线开始模糊;自己感觉身体越发轻盈,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随时刮起的狂风卷起,吹往清醒的现实。
只将在梦醒的时候,脑海回荡起一阵冰冷的叹息。
在我醒来的时候,脑袋疼得厉害。车窗外正下起瓢泼大雨;Z套上白色的雨衣站在被打开的引擎盖前,一脸无可奈何。
自己神情恍惚地走到大雨中,凑到她身边,问:“怎么了?”
她不假思索:“抛锚了呗,离修理店还老远。怪我没听你的,要是坐飞机就不会这样咯。”
我这才明白自己早已离开始的地方有一千多公里,我们已经来到最难走的盘山公路附近;不巧地是还遇到风雨大作的天气。当我拿出手机,才发现时间也整整过了两天。
“我去,你怎么还在雨里?你会感冒的,快回去!”
她恍然发现我站在大雨里,连忙催促我回去。
当我回到后座时,她已经把雨衣放在了后备箱;正整理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秀发。
“你睡了两天,知道吧?”
她回头望着我,笑着说。
我点点头,她接着讲:“我开始以为你死了,连忙把车停到路边;用手放在你鼻子下,知道你还有呼吸,我就放心了;要知道年轻人的睡眠就是好。然后,我一直开啊开,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她欠了欠身子,打了个呵欠,接着说:“然后,嘭的一声!汽车就熄火了!我第一次下车时,被突袭的大雨打个措手不及;第二次穿好雨衣,打开引擎盖时;就知道——完了。”
听完她的叙述,我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Z当即怒气冲冲,正欲发难却若有所思地问:“你做梦了?”
自己本想将梦境分享,可她又说:“我好累,我好困,我睡了,你可得保护好我;醒了再听你讲故事!”
再一次觉得女人是种莫名其妙的动物,并且容易上头;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可她明明在有未婚夫的情况下,依旧明目张胆地跑来与前任厮混;莫不是两人几乎没有感情,只是某种商业上的联姻?
自己说服自己,无非就是一场特别的演唱会;大不了努力多活几天。
车窗外的大雨依旧持续着,我刷着手机上的新闻;无意间看到准备前往的盘山公路,由于暴雨和年久失修已经发生了山体滑坡,️数辆私家车和一辆载着回家的师生的大巴车一起被掩埋;政府相关单位正全力施救中。
从清晨到下午,在她轻微的鼾声与自己的无所事事中艰难度过。
她在肚子的咕噜声中醒来,随即跑到后备箱;在一大箱自嗨锅中找来两份,轻巧地拧开一桶五升的农夫山泉的瓶盖;娴熟地撕开包装,分别将水倒在加热隔层。合上盖子,备好筷子,耐心等待着。
“来,这份是你的;可不能让你在半路上饿死了。”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左侧的自嗨锅,我不好意思地收下;说:“好的,收到了。”
加热的时间一晃而过,连同她热火朝天地对着自嗨锅的大快朵颐中一笔带过。
与她的大快朵颐相比,自己却在药物带来的饱腹感下显得郁郁寡欢;小心翼翼地消化一些与药物不冲突的食物。看来能吃真的是种福气。
等到雨势渐小,她用湿巾擦了嘴,将它和垃圾放在一起;扔在后备箱中的黑色垃圾袋里扎好后,和我靠在细雨里的车门前。
“怎样,跟着我混,不错吧?”
她得意洋洋。
“我想问,水瓶座的女孩都这样吗?”
我皱着眉头问。
“哪样?”
她疑惑地眨巴着大眼睛。
“迷之自信。”
我遵从内心告诉她。
“我去你的,你这人,不记别人好。哎,你之前做啥梦来着?”
她转怒为喜。
自己将与恋人的初次相遇到目前的梦境,一一细说。她听得入神,有时还在细雨中微微点头。
“嗯…… 有着奇怪的气味,不穿衣服;每次还隔一层白纱,重点是你还能碰到她。而那层白纱,似乎像是某种开关,一拉开就Game over。”
她若有所思,良久。
还是止不住笑了,笑得明媚又柔情;笑得心寒又刺眼:“噗!我懂了,你这种爱情很有意思,我得想个名词。”
我的心在止不住地下落。
她笑得越发得意,似乎回味着甜美的蜂蜜:“就叫:薛定谔的恋人。”
“你看哈,一拉开白纱就醒来;不拉开只能感觉存在,或者介于存在与不存在的两者之间;你永远无法在梦里肯定,谁谁谁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关键是啊,你们现在只能梦里相遇,不叫薛定谔的恋人叫啥啊?你说是伐?”
她煞有介事地解释着。
我权当无聊的科普,左耳进右耳出。
“你看,人活着要现实点,可以有梦想;不要有妄想。”
“你说,不就是孤独嘛?人呀,要学会自己陪自己。”
“大不了,你实在难受就跑出去疯狂一把,把那些烦恼甩到九霄云外去。”
见我不为所动,她变得苦口婆心,喋喋不休。
内心开始变得烦躁,觉得这人有点太吵;本能地想拒绝沟通。
可她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因此我选择理解,说:“没关系,你不明白也没关系。”
雨终于停了,一抹亮丽的彩虹出现在明净如洗的天空;连接苍绿的群山与深蓝的苍穹。
天与地遥遥相望,树与风缄默不言。
即将步入婚姻的女孩,兴奋地从车里拿出相机;对着远方逐渐模糊的彩虹把握好时机,按下快门。
似乎是拍下来的照片很满意,她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嘴角弯出幸福的弧度。
不知哪天就死掉的男子,依旧怀揣着某种念想;思念着异国他乡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恋人,适当沉默。
她没有主动分享,他也默契地不索求。
直到黄昏,太阳开始变得摇摇欲坠;当它落到地平线以下后,一大片晚霞从极远处蔓延开来。
我说:“我来推车,你去握好方向盘。”
她不假思索:“好。”
(四)
我承认自己是有个人英雄主义倾向的人,特别是在同弱小者面对困难时;也会习惯性地挺身而出,这样的行为让自己备受瞩目的同时;也得吃必要的苦,哪怕是癌症中晚期的现在,也乐于帮助柔弱女性走出困境。
似乎忘了自己也是个病患。
而我也是个容易后悔的人,可又爱面子;所以常常有苦不说,因此内在就很矛盾;精神偶尔分裂。
此刻的Z坐在驾驶位上优哉游哉地做“掌舵人”。
自己是在车尾前大汗淋漓的“苦力汉”。
抛了锚的豪车悠悠然地被我推着走了五百多米,过了一个小坡;顺利地来到一处平地。
可我的战绩止步于此,虚弱的身体在向我抗议;我向安坐驾驶位的她抗议。
“我觉得我要死了,不行了,真不行了。”
她乐不可支,说:“加油,我们的肖先生!”
不晓得鼓励的成分究竟有几分。
我怒不可遏:骂道:“章亦寒,我可是癌症晚期的病人!你让我干这种活,你就不怕我死在半路上?你个丧良心的!”
她笑得更放肆:“哈哈哈,哟,先前是哪位青年自告奋勇的?我知道你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所以特地让你表现,没成想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以怨报德。”
自己很想撂挑子,反正又不是我的车;她也只是自己曾经爱过的女孩。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我不能跑去揍她解气,我还不能说:“章总!请来帮助你的朋友吧,我明白,我们的章总美丽大方又善良。”吗?
此言一出,自己瞬间耳鸣;像是被谁连续抽了几十个耳光。
自己心安理得,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总之,她很满意地下了车;飘飘然地来到我身边。
朝我摆摆手,说:“歇着去,看你章姐的。”
只见她靠近车尾,摆出气沉丹田的架势;双眼微闭,随即一声大喝。
在她的大力出奇迹下,汽车竟然神奇地被她推动到不远处的修理店门前。在此过程中甚至还上了一个陡坡,而谁能想到修理店就在陡坡的最上面。
修理店的两位上班摸鱼的师傅,正闲聊着打发时间;聊到兴起时,无意间瞥见在黑夜里无人驾驶的豪车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冲上来,接地的轮胎一起发出刺耳的噪音;两张苍老又油腻的脸上霎时间同步呈现惊恐万状的具象化演绎。
胖一点的师傅哀嚎:“我嘞个娘,我没做坏事,不要找俺!”
矮一点的师傅痛哭:“刚才就听见鬼叫,完了嘞;那无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恶,恶灵退散!!!”
“师傅们,现在还修车吗?”
一声铜铃般清脆的询问,让两位师傅更加语无伦次:“修,修,七月半,多给你烧纸钱!”
“我是说修不修车,烧什么纸钱?”
女声疑惑地问。
这才让两位师傅,从惊恐中得以解脱;恍惚看向并排站的我们,胖一点的师傅先开口:“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干的?修,不过我们快下班了,着急用的话;得加钱。
Z大方地表示:”先修好,都好说。“
第二天清晨,我们从小镇上住宿的旅馆赶来时;穿过半开的卷帘门,才发现汽车被千斤顶架起,矮一点的师傅,正躺在下方一动不动。
胖一点的师傅则趴在零乱的工作台前,埋头大睡;鼾声如雷。
我用脚尖推了推躺在汽车下面的师傅,他依旧纹丝不动。
“肖先生,他们是不是睡了一晚上?”Z问。
我遵从内心的想法,冷淡地回答:“如你所见,睡眠质量挺好的。”
我说:“我想报警,我觉得自己受骗了;一晚上只把车架起来。”
她安慰:“算了吧,有没有可能不止是抛锚的问题?所以可能找不到能换的配件,只好这样子咯。”
我开始烦躁起来:“那只能等?等多久,我不知道我还剩多少时间。”
她整理好赶来时乱掉的碎发,一边掏出手机拨号一边说:“死马当活马医。”
我们只好在门外等待着某人。
后来我才知道她拨的不是报警电话,而是门前木板上用粉笔写的电话号码。
简单地在电话里沟通后,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子骑着摩托车火急火燎地赶来。
他的头发比我的还凌乱,叼着烟,一身白色短袖下有着若隐若现的腱子肉;粗壮的脖颈上,还有一处粉色口红印。当他从我们身边经过,可以看到他的左手的手指上比常人多了个手指。
只听见门里传来冰冷的声音:“王大炮,王二牛;你们还想不想干了?”
接着就传来一声惊恐地叫喊,而后又是苍白的辩解:“老,老板,这车都快报废了;都找不到要换的配件啊。”
另一声无力的辩解附和道:“对,对啊。我都躺了一晚上。还是想不出有啥子办法。要不,您出马,我俩打下手?”
我此刻看向她,她转头看向苍绿的群山;嘴里哼着走了样的小调。
“那别废话了,王大炮去镇上买配件;王二牛来打下手。”
决策者的指令下达,门内穿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等修理店老板走出来时,Z早就按耐不住性子;往小镇上闲逛去了。
“我去买点生活用品,还有当地的土特产,你盯紧他们。”
她连话都没说完,就消失在风里了。
不久,恼人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她在电话里开心地说:“哈哈,车子就短暂地交给你了啊,麻烦你帮我保管啦。”
“这位先生,你女朋友去集市了?”
一阵充满磁性的男声在身旁响起。
修理店老板不知何时来到我旁边,递出一支烟和昏沉的自己攀谈起来;因为自己不能抽烟只好婉拒,顺便解释她的身份:“我们现在只是朋友。”
我问:“对了,车子修好要多久啊?”
他答:“等大炮把配件买来,最多下午就搞定了。至于多少钱嘛,我们也是小本经营,做的是细水长流的生意;不会乱来的你放心。”
他点燃香烟,深吸一口气,对着雨后的晴空吐了一口烟圈;悠悠地问:“我猜你想问,我的左手是怎么回事?你肯定很好奇,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想法;可这也不过是来这里的每一位客人都会有的正常反应罢了,所以不奇怪。”
被看穿的我,顺着问:“痛吗?”
他哈哈一笑,叉着腰很自然:“不痛,而且它和左手的大拇指共用的是一个关节,有知觉。”
一丝恻隐浮现在心头,想象着这样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活到现在;是否会经历过多少次白眼,多少次被孤立?
“怎么没考虑过做手术?虽然难免挨一刀,可是能换来美观和自信啊。”
我遵从内心说出自己的疑问和想法,全然不顾漏洞百出的逻辑。
修理店老板收起笑容,不紧不慢地说:“第一,在我看来这样的手指并不算某种缺陷;它对我各方面的影响在这座小镇里也是极其有限,我哪也不想去。所以并不是非得挨一刀。第二,美观应该是一种相对的说法,有人觉得可爱;有人表示嫌弃,也有人觉得无所谓,如果我的特别让你感到不适;我也不会向你抱歉。第三,不可否认,自信是种可贵的品质;不过是否有多余的手指和自信与否,其实没有太多关系;有人四肢健全,发育良好也会因为某种嫉妒而自卑;有人和我类似甚至更糟,也会因家境贫寒;或者家庭不和睦而自卑。我说这么多,并不是为了驳斥你的观点;更不是对你有意见,只是简单表述我的观点而已。”
他接着说:“肖先生,你可能还会想;我这样一个特别的人,会不会就此孤独很久?我并不完美,甚至说毛病很多。幸运的是,我有一直陪伴自己的人;我们都一样的不同,因为她的存在;自己才不会滑向抑郁症的深渊。与那些被丢下的,被迫吞咽着孤独的人相比,我是幸运的人。我无意过问你和你朋友的事情,但我得给你忠告;珍惜你们相处的时光,不至于在离别到来时,太过苦涩。”
“最后,谢谢你的理解还有倾听。”
若是此刻他身穿一身高定西装,将头发用心打理;再套上浅棕色的皮鞋的话。
那他就像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修理店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顺便回头一脚踢在——磨磨蹭蹭准备去买配件的王大炮的屁股上,催促道:“你搞快点,客人还在等!”
说完就回到修理店开始忙活。
这样的话挑不出毛病,却让自己更加地谨言慎行。
听完他的话,想到总会到来的第二次离别;依旧会有种说不出的心慌。
我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只记得从车里拿出一大把药;找修理店老板借来一杯温水后,在他们沉默的惊愕中;苦涩又艰难地吞咽下那些缓解疼痛的药。懒得理会两人刺痛的目光,径直往门外的乘凉椅走去。
章亦寒太高看我了,一个随时会死掉的人;还忙着做自己的大梦,哪有精力来管这些俗事?而且她自称在商场历练多年,怎么还会这么善良?就和多年前一样,尽是做些赔本买卖。
在药物的作用下,自己不愿再多想。
自己又嗅到了那熟悉的味道,幽深冷冽的蔷薇花的味道。
我再次来到了恋人的面前,那条无际无边的,同样该死的白纱依然将我们隔绝。
她依然赤裸,依然端坐床前;可是,她的双肩微微颤抖,传来轻轻的抽泣声。
我的心几乎要碎掉,可我是个迟钝的人;学不会那些漂亮的情话,只能任由眼泪流下来。
她颤抖着声音连续发问:“你来了吗?你会来吗?这么久没来,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我抽泣着回答:“我在路上,;虽然我们距离很远,可我一定会来。我还记得你,不会忘。”
恋人说:“别哭,我会等你。”
我想说些什么,却被太沉重的悲伤压住胸口;而全身的力气只能止住不停地抽泣。
梦里的狂风又起,身体再度变得轻盈。
自己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连忙和之前一样伸手去揭开该死的白纱。
她轻轻地说:“该说再见了。”
梦里怎么也会下雨呢?而且我的裤脚也是湿漉漉的,隐约听到修理店老板和王大炮还有王二牛讨论的声音。
“大哥,真的不把他叫醒吗?”
“不叫醒也行,那我去拿条毛巾帮他挡雨。”
“你们有点不太聪明,他一看就有重病;你们去做好人,万一他没了;他老婆回来找你们算账怎么办?”
“大哥,你怎么知道那个美女是他老婆?”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学过一点面相,这男的一看就是印堂发黑,活不久。女的呢,容光焕发的同时,也和这男的是夫妻相。我想,他们一定会结婚或者就是已经结婚了。这家伙艳福不浅啊,有这么一个美女做老婆,可惜那个美女;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王大炮,就你爱信这些;说正事,大哥,这人不能再晾在外面了。”
同样的声音接着讲:
“再拖下去,万一他真死在我们这里;那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去你的,乌鸦嘴!”
“是啊,大哥,雨越下越大了;再拖下去的话。”
“滚,让我想想办法.....”
他们怎么也到梦里来了?他们,是在说我吗?
“轰隆!!!”
一声惊雷,在几人匆匆赶来前;让自己惊醒。
原来,是自己又成了落汤鸡。
察觉到流到嘴边的苦涩,不用想那就是自己在梦里流下的泪。
“不好意思啊,肖先生;之前看你在椅子上睡着一边大哭,一边大叫,甚至还不停地挣扎。我们见过的世面少,不敢去碰你。”
修理店老板一脸歉意地递来一条毛巾。
回想听见他们之前说的话,结合人性;我对此十分理解,大方地说:“没关系。”
听闻此言,修理店老板顿时放松不少;连忙说:“进来聊吧,雨越来越大了。”
我才恍惚地想起,现在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听说Z还没来时,心瞬间凉了大半截;被抛弃的滋味再次折磨心脏,一阵阵心酸刹那间溢出胸口。没错,自己就是被分手的那位;进入社会的几年后,在某年的情人节;我们和往常一样拥抱,接吻。随后她忽然就说分手,究其原因;她的原话就是:“不爱了,没感觉,好聚好散。”
我不记得自己挽回过多少次,也记不得私下哭过多少次。在她数次的冷漠拒绝下,我们还是和平分手,像最普通的朋友一样偶尔联系。
当时的自己恨透了她,恨她的善变;恨她的无情。
之所以没有断绝联系,或许已经是到了无所谓的程度;不再抱有幻想,自然就没有必要删除一切联系方式。
一年后,我恨透了自己;恨自己的无趣,平凡和矫情;认为这样的自己根本不值得被爱,更遑论苦难人生中最丰盛热烈的爱情?几度在封闭内心与自怨自艾中徘徊。
今年确诊癌症中晚期后,我便什么也不恨了;像我这样自私自我的人,连亲友都可放弃。
我这自我放逐,所剩无几的生命里。
哪有什么被爱的资格呢?
我现在的愿望就是找到恋人,哪怕恋人根本就不存在。
在雨下的最大的时候,有个女孩的身影从雨中撑着透明雨伞小跑而来;我拿着毛巾走到门外等待。
女孩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碎花连衣裙,白色高跟鞋。可怜的裙子被疯狂的雨水打湿大半,侥幸回来的她,就连秀发上也沾满滴落的雨水。
“我去,早知道就不买新裙子了。这天气预报一点也不准,没说有暴雨的啊?”
“还好我随身带了雨伞,看来我也不算笨;真是机智如我呀;哼哼。”
章亦寒依旧在嘟嘟囔囔,直到她察觉到一双熟悉的手拿着毛巾为自己擦拭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她停了下来,傻傻地笑着。
她看见那个熟悉的人为自己蹲下身,用毛巾徒劳地擦拭被雨水打湿大半的碎花连衣裙。她似乎不觉得冷了,因为她确信幸福正充盈自己的身体;如同最初。
她不由自主地说,语气极尽温柔:“怎么了?心疼啦?”
我的灵魂再次遭到重创,回想起多年似曾相识的一夜;心疼与悸动回荡心房,肢体条件反射般做出多年前一样的事情。可早已时过境迁,人家即将是别人的妻子。我又怎么能做出这样越界的事情。
哪怕未婚夫不在,都不行。
一次,都不行。
我怎么这么贱?
手像触电般撤回,连忙转头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平复好心情,用极为冷漠的语调回答她:“你别误会。”
Z倒是不以为意:“我没有误会啊,不像某些人;对我还抱有幻想,我得告诉他,本姑娘马上要嫁人啦;而且新郎的身份,那人一定想不到。”
我问:“是谁啊?”
她撇着嘴:“干嘛要给你讲?你是还对我抱有幻想嘛?给你说,又没有糖吃;有糖吃也不讲。”
我怒从心起恶狠狠:“不说拉倒。”
她开怀大笑:“走,进去聊?”
还能怎么办?那就进屋咯,反正雨又下了。
刚才沦为电灯泡的三人,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张桌子数张椅子;桌子上西瓜,香蕉,瓜子;全都有。
听说章亦寒还有买来一大袋东西,因为暴雨的原因落在对面正滴水的屋檐下;修理店老板奋起一脚踢在王大炮的屁股上,他此时正在刷美女热舞的视频。
“上班当面摸鱼,快去把客人的东西拿回来!”
他的声音在嬉皮笑脸的二人身后响起。
“真是令人羡慕的企业文化啊。”
Z不禁感叹道。
“啥企业文化?都是一个妈生的;我是老大,他俩一个老二,一个老三;你别看他俩长得着急点,其实都是零零后。”
我和Z陷入沉默的惊愕中,试图切身理解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Z最先反应过来,冷淡地说:“老板,你这冷笑话可不好笑。现在都多少年了?还零零后呐?”
老板摸了摸自己扎手的络腮胡,尴尬地笑了。
不一会儿,两人从大雨中带着Z买来的一大袋东西冒雨赶来。我们心里满是感激,只好连连道谢。两人简单应付,对着修理店老板,兴高采烈一起喊:“大哥,我们回家了!”
修理店老板一本正经,却语气温和:“不是跟你们说过吗?上班时间要叫老板。”
两人连忙改口,异口同声:“收到,老板!”
那晚确实如我所料,张亦寒果然在集市里买来的大多是各种各样的美食;所谓的生活用品寥寥无几,让人一度担心她现在是否会照顾好自己。她也很大方地将美食分享,大伙聚在一块其乐融融;那晚她主导着聊天的内容,兴致勃勃地叙述着她在石头镇上的所见所闻;大伙听得津津有味。
她一人站着,神气十足:
直到她说起,她在石头镇上交到一位特别的朋友。
"来,听我说;有多特别呢?她的右手竟然有六个手指哎,我第一次见到。“
“她还告诉我,她男朋友也有;不过是在左手。我问她,痛不痛?她说,没感觉。”
“不过,她人真的超好的;又温柔又可爱,还向我推荐了这里的土特产,我刚尝了;超好吃。可惜,她说自己要回去吃药了,不然我一定把她带过来!”
我觉得势头不对,她神经大条到还没发现修理店老板的表情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正准备起身劝她。
修理店老板却抬起左手,冷笑着说:“是这样吗?”
她哪怕再神经大条,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表情瞬间凝固在一起,气氛尴尬到抠脚趾。
我连忙赔罪:“不好意思,老板。这丫头说话没轻没重,不好意思;回去我一定严厉教育!”
她赶紧随口附和:“是啊,老板不好意思,小女子有口无心;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老公回去一定会严格教育我的!”
随即拿起一罐可乐,代替烈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不要紧,我早就习惯了;也不全怪你们。”
修理店老板发出爽朗的笑声,接着说:“大炮,二牛;你们看,我说的没错吧?我们的两位客人,关系果然不一般!”
两人附和:“对对对,大哥说的是,大哥真厉害!”
修理店老板,眉毛微微一皱:“都说了,上班时间要叫老板。”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彻底死了想说话的心。
“章小姐,你刚才是在叫我吗?”
一声清脆的女声从门外响起,就像阳春三月里立在枝头的黄鹂鸟。
修理店老板的惊讶超过章亦寒的震惊,当他将自己的未婚妻领到桌旁时;章亦寒还在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世界太小了,我今天同时得罪两个人....”
后来我们了解到,这两人是青梅竹马;有着一样的特别,有着相同的经历;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并且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得到全世界的祝福;他们那洁白无瑕的爱情必将得到又一次升华!
他郑重地向我们介绍:“两位,这是我的未婚妻;陈晓菲。我们要结婚了,不要份子钱;只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
我们一时上头,说了许多吉利话。
他们喜笑颜开。
陈晓菲红着脸向我们介绍:“两位,这是我的未婚夫:王平安。我们要结婚了,不要份子钱;只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
我们又一次上头,说了许多不重复的吉利话。
他们再度喜笑颜开。
到半夜的时候,猛烈而潮湿的暴雨才稍作停歇;陈晓菲在言辞间透露自己有某种不治之症,像我一样需要经常吃药来阻滞死神到来的脚步。
王平安则继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眉宇间却藏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担心。陈晓菲在他反复催促下,在我们说完祝福后不久;就早早回去休息了。
此刻的王家三兄弟可谓是烂醉如泥,纷纷趴在一片狼藉的桌子上呼呼大睡。章亦寒躺在乘凉椅上;惬意地拍了拍自己在几分钟前塞下各种可口食物的肚皮,满意地笑了。
而我则坐在四脚凳上,如坐针毡。
不由得发出灵魂一问:“我们晚上就待在这里吗?”
听闻此言,她由不得猛然坐起:“对哦,我车怎样了?”
“王老板说,你的车坏得差不多了。买来更换的配件;也只能勉强凑合用着。我在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他这么说。”
我如实坦白。
她一脚踹来,我躲闪不及;胫骨生生地疼,卷起裤管,好家伙;紫了一大块。
她气鼓鼓:“戆大!我把车交给你保管,你竟然睡觉?你就这样保管的啊?”
我用消极的语气抵抗:“你让一个明天的死人,替你看车;是不是不太好?不嫌晦气?”
她瞬间暴怒,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打转;带着某种不甘的哭腔说:“死人!死人!你这不是还活着吗?今天还活着就不要说明天的话!”
我再次确信,女人是莫名其妙的动物;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看她的眼泪即将决堤,我纳闷这人怎么不带纸巾的?只好从口袋里掏出随身的纸巾,递给她;好家伙,不接。看样子,还在气头上;得,古有负荆请罪,那我认错服软给人家擦眼泪也算不上什么。
在将整包纸巾用完后,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鱼肚白;我们都没说话,章亦寒的怒火在半小时前消弭;现在的她躺在门外的乘凉椅上,没睡着;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天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说话则是被来自骨髓中的酸痛折磨,实在无力多言。这种感觉就像谁家的一大箱剃须刀片落在我的肋骨里了;那“刀片”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被死神的手反复拨弄;冰冷尖锐又绵长,引起令人牙酸的苦痛。
自己趴在一片狼藉的桌前,咬紧牙关抵抗到意识模糊;在五分钟前,自己试图拍打桌面引起她的注意,无果。
在两分钟前,持续了整夜的如同雷鸣般的鼾声;终于不再这么密切。似乎是有人醒来了;挪动了椅子;往门外走去。
那声音低沉而磁性和Z说什么:“维修的费用看在你们的祝福的份上,已经打了七五折。这车得好好保养。”
还说什么:“自己的未婚妻和你先生的情况类似;每天都要吃药来维持。自己没什么能力挣大钱,只想在她离开之前;为她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日子已经定好了,希望能赏脸参加。”
Z的语气温柔而坚定:“好。”
那声音最后还说:“希望章小姐能珍惜自己所珍惜的,不要留下遗憾。”
Z似乎思考一会儿,略带迟疑地说:“好。”
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这一震动惊动了所有人,包括还睡着的王大炮和王二牛。
我听见Z一路小跑过来,一边拍打我的背一边焦急地大喊:“谁来帮帮我,谁来帮帮我!”
我感觉自己被七手八脚地抬起,捎带着一个残破不堪的灵魂。
我感觉远处的山风拂过耳侧,倾斜地吹来一滴苦涩的热泪。
自己明白热泪的主人是谁,也遗憾那段遥远往事的结局;可这让更人困惑,她是否为我而哭?
如果当初自己依旧没有答应她,今天的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
如果恋人知道此刻的自己是这样的狼狈,不知将作何感想。
我还是没有在昏迷的大雾中,寻找到金光闪闪的答案;因为自己仓皇地迎来最凶险的时刻;意识正加速地模糊......
(五)
我二十九岁八月的第一天,是在小镇的卫生院里度过的。
Z趴在我的病床边,在我醒来时;她也刚醒,迷迷糊糊的脸上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肋骨处的疼痛得到缓解,嘴里还带着血腥味;略显僵硬的左手抚摸着左侧身体,从大腿到胸膛;试图弄清楚自己在昏迷的期间是否动过外科手术。
看样子,结果还是好的;这样自己醒来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毕竟治疗已经没有意义。
除了那个梦里的约定,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
她望着清醒的我,使劲地摇了摇脑袋;顺便用力地掐了自己的手背,这才反应过来:“哎,我没在做梦哎!”
随即她那秀气精致的脸上,露出令人恍若隔世的笑容,不经意间露出的陶瓷般的虎牙;莫名带着一种孩子气。
就像三月春风里的一株向阳花,笑得明媚动人。
我问:“该说早上,还是下午好?”
她回:“这不重要,非要说;那就早上和下午都好,一直一直好。”
自己实在难以理解她的弦外之音,只好僵硬地转移话题。
“你看,八月跌跌撞撞地来了;窗外马路对面的牡丹花盛开后也凋谢了。”
我慢悠悠地讲,试图让她体会到自己的心境。
她不假思索:“或许它只是睡着了。不那么热的时候,或许会重新盛开吧。”
过于委婉的表达所得的成效,实在不尽人意;我只好开门见山。
自己调整了僵硬的坐姿,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还是得谢谢你,虽然我不想活;可也不愿死。或者说不愿糊里糊涂,毫无尊严地死。你为我多争取了一些让我可以思考和努力的时间;谢谢你。可我希望你明白,我没法为你带来什么礼物;除了不可预知的死亡。更没法为你实际地做什么,哪怕是一只代表祝福的千纸鹤;都没法亲手做到。你是个商人,难道还要做赔本的买卖吗?我的意思是:你走吧,不必为我这样的人再操心。我没法给你想要的回报,不要再为我做些多余的事情了,不值得。”
我把头转过去,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害怕看见她伤心的样子,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随身携带的纸巾了。
见她不为所动,我又补上一句:“你走吧,我攒下来的钱应该够这段时间的药费。”
她的身子果然不经意地晃了下,不一会儿沉默地站起来;我闭上双眼,不去看她的眼睛。
见到我是这样的态度,或许是失望。
她轻飘飘地离开了病房,在满是消毒水气味的闷热空气中,还回响着她冰冷的一句话:“不会聊天就不要聊!”
失望就好,这样就好;不能再麻烦人家。另外,如果没法再和恋人见面,就想办法做个梦向她说声对不起吧。奇怪的是昏迷的这些天,自己竟然没有梦到她。是否她没在想念我呢?很小的时候,听大人们说;如果你在梦里遇见一个人,那么这人很可能也在挂念你。
如果不再去见她,那么我该去哪儿呢?现在这样的情况,去哪儿都可以吧?所有好的地方,坏的地方。山野,海边,闹市;桥洞,下水道,垃圾堆。也没什么选择权,我打算等今天以后,就自己出院;一个人去哪儿都行,孤独地死在喧嚣的夏天里。
我继续闭着双眼,想用心去聆听这小镇的心跳声;听孩子们的笑与哭,听桑叶被燥热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听情侣间的呢喃,听冰激凌滴落在炙热的柏油马路上滋滋作响;正享受它的人——眼里幸福又满足。却唯独不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毕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自己只是这世界上的一粒尘埃,过度关注自己;反而错过许多美好的风景,当然,自己的领悟,一如既往的晚。
多美好啊,明天就能旁观到这些往日里微不足道的幸福;如今的自己哪怕只是路过,就能得到巨大的满足,我该知足。然后,顺其自然地走完自己的夏天。可这样美好的幻想中,依旧有某些杂音;有轻蔑的女声:“呵,薛定谔的恋人。”自己确信这是往事的干扰,因为这声音的主人早已失望地离开;有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可能是值班的护士;有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或者是前来探房的医生。那声音的主人将某种包装打开,轻巧地拧开某种瓶子的声音。
她说:“起床了!”
自己在这极其相似的女声里,陷入巨大的困惑;睁开眼睛一看,巨大的困惑变得可怖。
刚想发问,只见那人眼疾手快将某种装着橙色药剂的瓶子塞进我的嘴里。
她嘿嘿一笑:“又见面咯!我问过医生了;她说你可以喝芒果汁。我特地下楼给你买来,听说是小镇的土特产之一,怎样,味道不错吧?”
一瓶橙色的芒果汁,在章亦寒的帮助下;很快地空瓶。自己在这种困惑里得到别样的满足。
她用湿巾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悠悠地说:“这鬼天气可真热,你以为我走了?你把本小姐当成什么人了?Nonono......我是商人不假,可我还真是喜欢做些赔本买卖;就相当于搞慈善了。都说了是婚前的最后一次疯狂,那么不讲逻辑也是可以的吧?”
自己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随你吧,谢谢你。不过现在我可没钱还你。”
明媚的女子得意洋洋,大手一挥:“这好办,你努力活到能还钱哪天就好了。”
一种莫名的感动在胸腔翻涌,促使自己说出上头的话:“我答应你,不过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她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啥?”
“那就是,你也好好地活着;哪怕我活不过今年,你也要活得如火如荼,有滋有味;作为我曾经最喜欢最喜欢的人,作为我现在最好的朋友。你要是答应的话,我们就手勾手。”
说完,我向她伸出小拇指和大拇指。
她会心一笑,点点头;将自己的小拇指和大拇指向我伸出作为最温暖的回应。
就这样,两人的小拇指与小拇指勾在一起,大拇指与大拇指紧紧贴住;我们一起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约定就此立下。
天色不知何时到了黄昏,章亦寒离开病房,临走前她说:“明天见,明天一定要再见;因为我要来接你出院。”
自己点头答应,她将房门关上前;远远地说着三个字,在注射了药物的情况下;自己明显出现了幻觉,在幻觉的影响下;世界荒诞不已,感知模糊不清;我只能对口型,可那口型分明是:“我爱你。”
出院的第三天,我们很早就在小镇的大街上闲逛。
当自己问她,昨天最后她说了什么话时;她却说忘记了不记得,还急着转移话题。
“你别说话,我在和新交的朋友聊天;喝你的奶茶。”
她向我摆摆手后,自顾自地和自己面前的女孩聊得火热。
是的,在半小时前;我们在奶茶店门口遇到一名个子高挑,扎着高马尾,有着梨涡,身穿浅蓝色的校服的女孩。章亦寒见那女孩合自己的眼缘,便主动搭讪,从自己也是学生聊起;两人便聊到现在。
我靠在大树下乘凉,百无聊赖的同时倒也落得清闲。从她们的对话中,我从中得知;女孩名叫夏夏,射手座,十六岁;是小镇重点高中的一名高二学生;学校的名字莫名觉得耳熟。似乎从哪里听过。
聊的内容从学业到化妆到美食再到爱情最后到旅行,没有一个是我特别感兴趣的;终于到了她们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我暗自庆幸;一次漫长的闲聊终于得到终结。直到夏夏无意间瞥见我正看着章亦寒的样子。不由得惊呼:“梁,梁朝伟?”
这个名字让我觉得恍惚,这个时代还有人记得这些曾经的巨星;是否为某种持久的爱情?
当我还在纠结于此时,夏夏和章亦寒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到大树下乘凉。
夏夏先开口:“肖先生,你好;我听章姐介绍过你,看来是个内秀的人。”
我心想,章亦寒又在背地里说了我什么坏话?苦笑着回答:“不见得。”
“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像梁朝伟?如果没有,那现在有了。”
夏夏很肯定地说。
“嗯,我以前还没看出来,现在一看还真挺像,果然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章亦寒一边附和一边又把自己夸了一遍。
我连忙谦逊地表示:“哪里哪里。”
在接下来的聊天中,我们得知,夏夏所在的中学正是被那场暴雨中的泥石流所吞噬的,满载着师生的大巴车的学校。在那场灾难中离去的人们,就有一个是夏夏自己的班主任。
“唐老师很年轻,才结婚了三个月。她丈夫因为接受不了爱人的离去,一夜白头后变得疯疯癫癫;时常衣衫不整地在街头巷尾游荡。”
夏夏叹了一口气,便向我们道别。
“那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这可是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啊。”
我不由得怅然地想,问身旁的章亦寒。
她一边吃着不知道哪里买来的冰激凌,一边回答:“不知道呢,我们能做的,或许可以为这些灵魂送上一些花;比如,天堂鸟?”
“那你不是有钱了嘛?为什么不捐个几百万来安抚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属?”
自己恬不知耻地向她抛出道德绑架的绳索。
她果然白了我一眼,冷漠地说:“我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不会做没有回报的投资!”
仿佛察觉到我还有一连串的追问,她加速往车里走去。在八月的热风里丢下一句话:“我生气了,罚你一天不许和我说话!”
我跟在她身后,一瘸一拐。
八月的第三天,盘山公路的泥石流清理工作进展缓慢;前往那座小城或更远处的车辆们大多挤在两公里前的临时哨卡,进退两难。有少数选择改道绕远路;前往既定的远方。更有极少数,像我们一样,因为车子的抛锚或各种毛病,只好不情愿地推车到王平安的修理店。
内心里愁云密布,问刚醒来的章亦寒:“你要看的演唱会在什么时候举办啊?现在会不会来不及?”
她一边整理着刘海,一遍喷着防晒喷雾;不急不慢:“大概九月中旬吧。”
我几乎从座位上弹起。
她猜到我要问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悠然自得:“旅行的意义,在于旅行本身;而非沿途的风景。我之所以提前一个月出发,就不打算只是去看演唱会;总得经历点什么,才会让到达终点的感受更深刻。”
“那我算什么?”
自己冷漠地质问,怒火在心底积压。
她继续慢慢地说“如果你能活到九月初,那你也可以将沿途所有感受当成难得的谈资;当你在阿尔卑斯附近找到你的新欢后,大可一吐为快。我会在遥远的这里,为你们送上最诚挚的祝福。如果你死在了半路,那我也会负责你的身后事;几周后,找到安放着你骨灰的墓碑前;为你送上一束玫瑰。”
她说得随意,说得浪漫。
接着,她换了语气,显得极为严肃:“肖融,你能否见到她。不在于我,更多的是在你;所以好好活下来吧,至少活着走到她面前。”
可活着本就不易,更何况还是骨癌中晚期的命运。
自己明白这其中艰难,沮丧地说:“尽人事听天命。”
章亦寒却鼓励着我,语气诚挚而坚定:“相信你自己,人定胜天!”
(六)
夏夏的初次爱情凋谢在八月将离去的夏天。
第二次见到她时:
她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了他做了这么多;甚至连自己也奉献,为何到头来只换来一句:“我只是你的好叔叔。”
她把脑袋埋在桌子上,不让别人看见她彻夜哭红的双眼和憔悴的模样。雪白的左手手腕被一圈圈泛红的纱布所缠绕,未能遮掩的部分依旧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懊丧着抽泣:“我那天就怎么没和唐老师一起在大巴车上呢?”
最后一次见到她后:
我们沉默地待在一旁,熊熊怒火正在燃烧。
“干完那件事就走?”
Z征询我的意见,我看向她,简单地点点头。
王平安和张晓菲的爱情圆满在八月中旬的夏天。
当夏夏的初次爱情还一息尚存的前夕;在那场不被祝福的婚礼上,新郎为新娘带上象征爱情的花环。后者则安详地闭上双眼,嘴角弯出幸福的弧度。
王平安望着自己的新娘,疲倦又喜悦:“别怕,你可以好好睡觉了。”
我们沉默地待在一旁,任心底那些无际无边且泛滥的山茶花在那天尽数凋零。
离开小镇前的最后一天,我们还旁观了一场血淋淋的殉情。
时间回到八月的第五天,石头镇上一时流言四起;坊间小巷,弄堂楼阁都在传言什么“六指头的婚礼”,“俩怪物要生出小怪物”,那些常年经受关节炎与空虚所折磨的村口的大爷大妈们;蛰伏在凉棚里,房檐下,一切可能出现的地方;阴暗地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当别人路过时又虚伪地表现得和蔼可亲;当那人走远后,随即原形毕露;各种阴暗的揣测越发猛烈。
我们甚至听到:“谁要是去王家吃喜酒,最少倒霉三个月!”这样恶毒的诅咒。
“呵...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下半叶了,这样古老的非物质文化糟粕竟然依旧大行其道。”
她悲哀地说。
章亦寒很想去据理力争,她在昨晚试过一次;被身患老花眼与风湿病的小卖部老阿姨,以诡辩的脏话加方言重重击败。
果不其然,下午的时候又流传出“外来的病秧子与狐狸精的故事”;这次是我忍无可忍,盛怒之下险些被老光头碰瓷。
娇小的她被夹在中间,苦不堪言。
一边拉架一边劝:“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冷静下来后,我们行走在人烟稀少的林中小径。
“难怪这里的老人们,大概是被看不见的大山围了起来,不能也不愿再走出去;觉得孤独的余生漫长又无望,因此将以讹传讹,添油加醋;作为生平喜好,借此对抗岁月带来的衰老和病痛;消磨时间来缓解内心的沉重空虚。”
我恍悟后,对她说。
她回答:“对,我们果然很像。可你的话太啰嗦。要我来说,就是闲的。来场大病,或者死掉就不会这样讨厌了。”
我对此很理解:“通俗易懂,意简言赅。”
在沉默着灿烂的梧桐树下,我们那天约定,参加完王平安和张晓菲的婚礼;就离开这里哪怕是绕远路。
婚礼的前夕,我们特地买了点礼品去修理店拜访。
原本打算再次聊到深夜的章亦寒,看到紧闭的卷帘门上偌大的“门店转让”四个字;一时不知竟怎么办。在我提醒她试下打电话后,她在电话另一头联系到准新郎;后者的声音显得疲惫又逞强。
他说:“我未婚妻大前天病危了,现在还在ICU插管。为了凑手术费,店铺转掉了。让你们白跑一趟,抱歉。"
章亦寒安慰他:“张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太伤心。”
或许是连夜的不眠加上巨大的压力,让王平安的内心几近奔溃。
可能是章亦寒的话语刺痛了他此刻敏感的心弦。
电话那头的声音从隐约的抽泣变得歇斯底里:“吉人自有天相?去他妈的吉人自有天相!她的病拖了这么久,要是有个几百万就不至于变成这样!都是我没用,都是我不好。都说善恶终有报,她一生未做坏事,为何为会这样?如果老天当真有眼,又怎会看着好人活活地痛死?!生生地烂掉?!我去他妈的老天爷!!!”
在王平安宣泄完所有愤怒后,电话被他“啪”地一声挂掉。
只剩原地怔住的章亦寒,几滴苦涩的热泪淌到她悲伤的嘴角。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没有一丝苦心被嫌弃的愤怒;全然是冰冷的悲伤。
我不晓得她未何会为萍水相逢的人悲伤,或许是联想到自己;她未曾提及的伤痛。
那些自她雪白的连衣裙下,同样雪白的脚踝处,浅杏色的低跟鞋蔓延开来的悲伤;像一片汪洋大海,让咫尺的我倍感苦涩。
理性告诉自己,我应该好言相劝。
感性告诉自己,我应该安静地陪伴这位现在的好友。
可我谁也没听,顺从自己的本能;安静地走到章亦寒的面前,轻轻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此刻无声胜有声,她紧紧地搂着我的腰,作为最诚实的回应。
有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要是当初我们未曾分开,该多好?
她仍在颤抖,并且哭得更大声;心脏砰砰地跳。
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样。
就这样,天色不知何时被黄昏浸透。
章亦寒平复好情绪,吃着买来的桂花酒酿冰粉,我穿着被泪水浸湿大半的衬衫,踌躇半晌。
终于开口:“刚才的事情,只是...”
“只是友谊的拥抱。”
她看穿了我的心,说得云淡风轻。
我连忙转移话题:“要不,给王平安再打个电话?我替你怼回去好了。”
她摇摇头,吃完最后一口桂花酒酿冰粉后;开口说:“不必,我们只要等就好。我赌他一定会最迟在明晚打来电话,要问和谁赌;那就跟复杂的人性赌,和不可琢磨的命运赌。如果他始终没有打来电话,愿赌服输。我们后天就离开这里。”
她回望着我犹豫的眼神,嫣然一笑:“你信我,就一次。”
当晚,我们与在电话里夏夏约好。第二天去吃当地的风味火锅,依旧在流言蜚语间穿梭;短短一天我们已经学会对此泰然处之,乐观地想这也是件好事。
夏夏轻盈地如约而至,带着幸福的喜悦。
我们一度认为这孩子是来分享摸底考试名列前茅的喜悦。
于是,等菜基本上齐后,她们尽情享受美食的滋味。我喝着她送的奶茶,不合时宜地艰难吞下一大把白的红的药片或胶囊;尽管有意避开,可还是让两人一时陷入沉默的惊愕。
在药效的作用,自己开始昏昏沉沉;我努力保持清醒,因为想看见酒足饭饱后的章亦寒一脸幸福的样子;再狠狠羡慕一把。
果然,夏夏在视我们为守口如瓶的朋友后;向我们倾诉她那漫长又闪烁着光芒的爱情,她说,自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一位五十岁的单身的大学教授;对方以同样难以抗拒的热情回应着自己的所有付出。两人约定等夏夏大学毕业后就步入回忆的殿堂,为什么不是现在?原因除了自己现在是学生外,重要的是自己现在只有十六岁。
夏夏依旧沉醉在幸福中,章亦寒目瞪口呆;我一时间困意全无,谨慎地斟酌要说出的话。
“夏夏,虽然可能觉得不妥,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把心思放在学业上。”
“爱情,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美好;在应该的时间做应该的事吧。”
章亦寒从震惊中清醒后,说出的那两句苦口婆心的劝告,显然对于沉溺在爱河中的少女没有丝毫积极的作用。反而在某方面来说险些让局面闹的不欢而散。
对于正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们,大人们越是要他们往东走;他们非要往西走,来证明自己的正确,至少是个性。
这场徒劳的对话,注定以失败收场。
因此,夏夏最后离开的时候说:“章姐,你和肖先生都是我的好朋友;可我希望你们不要指摘别人的幸福,即使你们曾拥有过,下次见。”
当她扶着又开始昏沉的我,走出餐馆时;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裸男,正情绪激动地向过往的路人索要蔷薇花,一边张牙舞爪一边大喊:“你有蔷薇花吗?我要送给她,她还没收到我的花!她还没收到我的花!!”
路人们惊恐万状,纷纷四散而逃。
这时只看见,尚未走远的夏夏往将要提前打烊的花店;掏出零花钱,买来一大捆蔷薇花,穿过尖叫的人群来到裸男面前,勇敢地递出蔷薇花。
她同时大声说:“给,这是你要的花!”
裸男瞬间安静,一把夺过蔷薇花。神情痴迷,絮絮叨叨:“花,花,蔷薇花;她最爱的蔷薇花!”
接着就一溜烟地跑掉,消失在小巷深处。
夏夏未察觉到我们的目光,不一会儿便离开了冷清的闹市口。
果不其然,黄昏时分;王平安果然给章亦寒回了个电话,我一把抢过她的手机接通电话。
态度冷漠地说:“喂?她不在,你有什么事给我说。”
电话那头,声音更疲惫;好像声音的主人遭受了更大的打击,却没有了戾气和怨恨。
他用满是歉意的语气说:“肖先生,不好意思啊,不该向章小姐发火的。她也是好心,这不怪她。除了道歉以外,明天下午我要和我的她结婚了;这是我的承诺,您两位有空的话;希望可以来参加,不要份子钱,人到场就行。”
接着他在电话里交代了婚礼的地点,再次诚恳地致歉后,便匆匆挂掉了电话。
在看了手机地图后,我说:“也在小镇里,就两条街,两个岔路口,是一家医院。”
章亦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肖先生,明天去。”
总之,王平安与未婚妻的“婚礼”在小镇上某家医院的病房里举行;新郎西装革履面容憔悴,强颜欢笑;新娘身穿白色婚纱容光焕发,一脸幸福。“婚礼”现场甚是冷清,在满是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只有几个老主顾到场。说了几句吉利话,留了几袋苹果就匆匆离去。当我们赶来,病房里只剩下一对新婚燕尔,一对难兄难弟——王大炮和王二牛。
王大炮手捧着盖着红布的神秘礼物,一言不发,王二牛却是再也忍不住;独自跑到病房外哭泣,当我前来安慰时,他似乎也找到了倾诉对象;开门见山地说:“肖先生,你说我大哥怎么会这样命苦?我们的爸妈早早就去世了,他将我们两兄弟辛苦拉扯长大。就因为多长了个手指,从小受尽白眼;镇子里的女孩们都不愿和他做朋友,除了,除了我大嫂;大嫂和她一样也多长了一个手指,迷信的父母也将她抛弃。所以,她自小就和大哥在一起;在我们七岁的时候,他们约定,等长大了就结婚。”
“可是。”
王二牛的声音越发哽咽:“可是,大嫂本来身体就不好,突然的病危;让大哥崩溃了好几次,他连续三晚都没睡,只守在医院。店铺的事情,也是他托我转掉的。之前他在电话里,向章小姐发完火后,马上就后悔了。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骂自己不是人。本来打算当晚就回电话道歉的,可是那晚嫂子差点在手术台没挺过来;医院连续下了三道病危通知书。他根本没有气力回电话。”
王二牛用袖口抹抹眼泪,接着说:“到了昨天中午的时候,大嫂才ICU里出来;我们都知道她时间不多了,大哥为她忙里忙外,知道下午才休息。所以他有时间就给章小姐回了道歉的电话,也希望你们能赏脸到场,说几句好话就行。”
电话铃声在口袋里嗡嗡作响,我接通电话,章亦寒在电话里说:“快回来,新人要交换戒指了。”
回光返照的新娘气色好了不少,正热切地和众人聊着天,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在一片蓝色的大海边;遇到一个白胡子老头,他看了我的手相;说我长寿一定会活一百年。
众人连忙附和,王平安最积极;一边点头一边说:“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到了交换戒指的环节,左手六个手指的新郎牵着右手六个手指的新娘,将一枚象征永恒的钻戒戴在新娘的手上;随后新娘重复了这一过程,新郎的左手中指上多了一枚象征永恒的钻戒。
新娘幸福极了,惨白的面容上竟然浮现一抹红晕。
我们趁热打铁,将脑袋里所有不重复的吉利话都说了一遍,什么“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
随后,新郎将盖有红布的大礼献上;新娘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那一抹红晕越发浓烈。
那是一顶用山茶花,蔷薇花,茉莉花等编织出的花环,象征最纯洁,诚挚,最热烈的爱情。
张晓菲一边哭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谢谢你,谢谢大家。谢谢你对我的不嫌弃,谢谢大家对我们的祝福。”
可是,她说完这句话以后,变得更虚弱。身子靠在枕头上,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王平安颤抖着双手为他的爱人戴上了此刻最美丽的花环。
张晓菲极度虚弱,仍然闭着眼,努力贴在爱人的耳边,笑着说:“平安,谢,谢谢你。把最好的都,都给我。你,你别哭啊。等我好了,给你生个孩子;是女孩的话,就叫,咳;就叫王晓蕊,要是男,男孩的话,就,就叫......”
病房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哭。
半晌,王平安对着脸上仍挂着微笑的妻子,轻轻地说:“别怕,你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
几天后,王家兄弟离开了这座小镇,去向不明。
夏夏的初次爱情在两天后,宣布彻底破裂。
我们第三次遇见她时,她几乎看不出人的模样。她叙述着自己为了爱情献上初夜后,不慎怀孕。却被自己亲爱的他,强行喂下堕胎药。冠冕堂皇地说:“这是一场意外,为了你的学业可不能必须打掉。”见自己仍不就范,儒雅的教授恼羞成怒,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又虚伪地说:“我这是为你好,你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家人;连你自己也会毁掉!”
对了,还有经典的那句:“我只是,你的好叔叔。
夏夏叙述的语气冷漠,似乎这些噩梦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将自己写给教授的几封情书;送到我们这里,希望我们可以代为转交给教授本人。因为自已已经无法在这里生活,只好举家搬到别处。接着便头也不回地上了离开的车。
章亦寒全程一言不发,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于是,我们顺着信上的地址,敲开了教授家的房门。儒雅的教授此刻才和新的情人完事,脖子上挂着刺眼的口红,肥胖的躯体上还残留着女人的香水味。见到我们他并不惊讶,只是说:“你们是夏夏的朋友吧?她还好吗?”
章亦寒冷冷地对他说:“托您的福,她已经离开了。这是她还你的。”
说罢,她把夏夏的写的情书,一并交给了他。
“这不是我的本意啊,我还要等她大学毕业后结婚的。我都没尽兴,怎么就走了。怎么就走了?”
教授顿时声泪俱下,似乎他才是那个被抛弃的人。
我实在无法容忍,从章亦寒身旁走到教授面前:“还有一样东西,也是她要我给你的。”
教授的悲伤被打断:“啥?”
一瞬间,我直接一巴掌呼向他儒雅的脸上,他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垃圾桶旁;彻底晕了过去。
自己一把抓起章亦寒的右手往楼下跑去,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盘山公路的泥石流终于在昨天被彻底清理,我们兴高采烈。
打算今天将这个可恶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痛扁一顿后,就离开小镇。
在章亦寒准备将车开往离去的路上时,一个站在高处的裸男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只见他远远地将一大捆蔷薇花扯碎,那些破碎的花瓣纷纷落下,在八月底的炎夏变成一场怪诞的花雨。
围观的看客咒骂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有骂他装疯博眼球的,有骂他大白天装神弄鬼的,有人唆使他跳下来,有人让他滚回去。
潮水般的看客将现场包围,纷纷掏出手机记录此刻的“美好生活。”
裸男大声地笑着,似乎得到某种满足。
他纵身一跃,潮水般的看客爆发尖锐的鸣叫。
一抹殷红从他赤裸的尸体下漫出,漫向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那些被鲜血浸染的蔷薇花,活像是冷漠世界里为爱情而死的证据。
穿过盘山公路,身后的世界一晃而过;我们向着既定的终点行进,章亦寒猛踩油门;想要把所有悲伤甩在千里之外。
(七)
我们终于到达那座小城。
可算不上心情愉悦。
我很久都没梦到恋人,就连她写给我的第一封情书,也不知遗失在何处。
Z觉得所谓的恋人,不过是幻觉,而遗失的情书,让我百口莫辩。
“你还不如在现实里重新找个好了。”她煞有介事地说。
我说:“我们早晚会分别。”
她回:“好啊,我又不是不让你走;演唱会过几天就开始了。等你的签证下来,我就兑现我的诺言。”
她说的是怀念某位早已逝去的歌者的演唱会。虽然斯人已逝,可今天还是可以通过AI加上全息投影等技术,实现歌者与听众跨越时空的相会。
她唱起那首歌的片段:
“眺望夜空,你来自爱的宇宙;我们约定再相逢。”
“拨快时钟,你就在那片绿洲;陪我继续歌颂。”
九月中旬,夏天早已逝去,小城正凉爽。
她依旧一身碎花连衣裙,站在清晨里闪闪发光。
“这首歌,是歌者为自己的家人而唱的一首歌;我学会了也为我的家人而唱。”
她手背手,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几天后,演唱会如约在在巨大的露天体育场里举行;场馆里人山人海。
当用AI和全息投影的歌者出现舞台上,粉丝们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歌者一如当年不知疲倦地掌控舞台,不复当年的粉丝们则用参差不齐的嗓子合唱。
章亦寒跟着他唱:“我为你心跳,我为你祈祷;因为爱让我们遇到,因为你开始燃烧,痛才慢慢治疗。”
我惊愕地发现自己记不得是何时第一次与恋人在梦里相遇。
爱?什么是爱呢?
歌者继续唱:“我不太好确定,爱最好的方式;是动词或名词,很想告诉你,最赤裸的感情,却又忘词。”
粉丝们山呼海啸,现场氛围被推向高潮。
爱,是种本能;可于我而言,就像某种总是学不会的事情。
歌者坐在同样是虚幻的钢琴前,忘情地唱:“等不到天黑,烟火不会太完美;回忆烧成灰,还是等不到结尾。”
我想起了某种不甘,还有自己遗憾满满的爱情。从某方面来说,自己算是将遗憾圆满。
章亦寒又哭了,一边唱着一边任眼泪流到衣服里。
那滚烫的泪水不知是什么滋味。
演唱会达到新的高潮,歌者站在最高处;大声唱着:“我是夜空,你是银河;终于完整了当有你来唱和,再多苦涩;我有把握笑着。都晓得这身躯壳,一切终将干涸;趁着我还有今夜,我想大声地说!”
说什么呢?如果只有明天我就死了,又怎样面对失去与接受漆黑的永眠呢?
歌者按照既定的程序回到钢琴前,深情地演唱起一首歌:“不懂爱恨情愁煎熬的我们,还以为相爱就像风云的善变;相信爱一天,抵过永远,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离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浓,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心碎了才懂。”
那天殉情的画面仍历历在目,那刺眼的殷红;依旧震撼着迷宫中的灵魂。
演唱会临近散场,粉丝们热情不减。一起对着虚幻的人儿说:“加班,加班!”
早已逝去的歌者如今又怎会明白七十年后,那些尚且记得自己的人们的真挚感情。
只是按照既定的程序,唱起了今晚最后一首歌。
他忧伤又深情地唱着:“别等到一千年以后,世界早已没有我;无法深情挽着你的手,浅吻着你额头。别等到一千年以后,所有人都已忘了我,那时红色黄昏的沙漠;能有谁,解开缠绕千年的,寂寞。”
演唱会的夜空飘下了人造雪,为散场的氛围添上了一层凄美。
两天后,签证终于到手。
我们说好在机场告别。
去往机场的路上,她开车送我最后一程。
我在她的泪眼中,照例艰难吞咽了一大堆药片。
我明白,她对于离别依旧不舍。可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又能做什么呢?
上车前,她曾这么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要是不去的话;就留下来陪我吧,你说结婚?那逃婚好了,反正,反正...”
她没有回答我的追问,只是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到头来,还是得走这一步。
当那印象深刻的气味再次蔓延,我见到了久违的恋人。
我问:“你真的存在吗?”
她说;“一切存在又不存在。”
在梦中,或存在的我表示:“万事万物,惟短暂是永恒。”
她笑着说:“我或许将要变成永恒,只是不甘心。”
象征清醒的离别的风再次不合时宜地刮起,恋人哭了起来。
我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忽然,她一把将白纱掀起,一丝不挂。
眼眸皎白如月,脸庞洁白如雪。
这是一个我未曾见过的女人。
她哀伤地说:“我爱你,你要记得我。再见了。”
自己在万分不舍中惊醒,大喊:“我看见她了,她在向我告别!她在向我告别!”
章亦寒又将油门踩死,以一去不返的决绝将我送到机场。
机场大厅还是人潮涌动,人们或相逢或离别。
在离别到来的两分钟前。
我说:“谢谢你,一路上陪我经历了许多,教会了自己某些东西,还活到现在。”
她毫不在乎:“不谢,我走了,别想我。”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被送别的人早已黯然离去;送别的人久久却呆在原地,不知所言。
(八)
我叫章亦寒,是肖先生的妻子;他也喜欢叫我:“Z。”
我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家里有钱;但算不上幸福。
十七岁的时候,我和肖先生在大学里相遇;最初的印象只是觉得这个形似梁朝伟的男孩,沉默寡言又笨拙。或许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因此,从大一开始我们就是朋友。渐渐地我发现这个人内心热烈;竟和孤僻的我有着不少的共同语言,比如都喜欢简约风,都喜欢马尔克斯的作品。
大三的半年前,在别人已经预备继续毕业后的爱情长跑,或者连续换了好几个对象后。
他姗姗来迟地手持一束蔷薇花,向我告白:“我喜欢你的笑容,希望可以更好地呵护你。请给我一个机会。”
我拒绝,不喜欢这样俗气的方式。可执着又笨拙的人儿怎会罢休?早餐,问候,各种季节的礼物,不知何时堆满了我的书桌,这些礼物的都是由一个人送来的,他的名字叫:“肖融。”
我又拒绝他,常常跟他说我已经有男朋友;甚至还真的遇到几个不错的,并且经常当着他的面秀恩爱。甚至私下将他送来的礼物全部一件不剩地退回。
大三即将结束的两个月,我回避他;从不提及我那些昙花一现的爱情。
在他不知何时得知,我变成单身后;继续发起绅士又猛烈的攻势。
有那么一瞬间,让我对幸福的渴望又重新点燃。
或许,爱情属于勇敢者。
大四毕业的半年,我借着酒意收下了他的情书;也考验他是否会见色起意。
看来,他的人品还是不错的。至少比之前交往的好上不少。
和他的感情,是我最稳定,最持久的感情。
可再长久的感情也终有结束的时候,毕业后的五年。
我在稳定的感情中,疲倦不已,向他提出了分手;只是没有感觉了,不是可耻的原因。
那年,家里突遭变故;父母的事业一落千丈,爸爸死在了巨大的压力下;妈妈就此一蹶不振,整日以泪洗面。家里就我一个孩子,自己退无可退。
更无瑕顾及儿女情长。于是,他挽留了数次,我冷漠地拒绝了数次。不是狠心,只是觉得自己哪怕出现一丝动摇,便无法再从这场泥沼般的爱情抽离,直到他终于死心,直到我得偿所愿。
可能三年后。
妈妈思念成疾,随爸爸而去。
他们的手中衰落的事业,到我这里彻底入了土。
自己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延续,拉投资,换管理;降成本,换赛道,搞生产,屡战屡败。
自己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不知父母泉下有知;会不会当时后悔没有顺应政策生二胎?
在遣散员工,变卖房产来还债后;自己只剩一百万存款和一辆毕业后,他们送我的豪车。
故地重游,我听说他现在生了很严重的病;半信半疑。
直到在那个暴雨天见到快死掉的他。我永远记得他那天的样子;面色惨白,头发零乱,瘦弱不堪,没有一点精神。
于是,我想了解他,了解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所以编了谎。说自己要去两千公里外的小城,听演唱会,然后和未婚夫结婚。他也还真信,一如当年的笨。
其实,当时的我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突发奇想看到演唱会的消息,于是萌生了开着快报废的豪车去看演唱会的想法,顺便载上他。
当我听到他自己的恋人只在梦里才能见到时,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笨的人?梦也能信?可想到因为自己的无情,是他变成这样的原因之一。内心又忍不住自责愧疚。
或许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将爱情当做救命稻草。
那就一起吧,他陪我去,我也不无聊。我给他钱买机票,他也划算。公平的交易。
路上波折重重,暴雨天;车抛锚,恶毒的揣测;刺耳的流言。
路上深刻无比,殉情者;痴情人,美丽的花环;可恨的负心汉。
一路的喜悦和幸福多于悲伤和痛苦,在颠沛流离的日子;这个将死之人竟然让我感到某种安心,哪怕都是我来照顾他。
那个恰当的拥抱,也让自己那虚构的未婚夫有了实际的肉体和名字。
我是个冷漠又矫情的普通人,可我却是他一直想保护的“Z。”
我是个悲哀又倔强的失败者,可我却是他一直想呵护的“Z。”
在送他上车前,我恨自己的软弱;可也终究无法点破。
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药后的幻觉所折磨,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在送他上飞机前,我恨自己的冷漠;可也终究坏人做到底。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孤身死在异国他乡么?
难道就此认命么?
总之,我没有;而且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人在这世上,总会留下一些话。作家的话,被叫做:“遗作。”
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被叫做:“遗言。”
但这不会是我的遗言,因为我答应了他会活得如火如荼,有滋有味。
去年的十二月,你还是微笑着离开了我;带着滚烫的眼泪。
今年的二月,正是除夕的日子。
现在的城市中,月光下烟火灿烂,街巷里喜气洋洋。
新年好,肖先生。
(九)
我在巴黎的夏尔·戴高乐机场降落。
九月底的巴黎正是初秋的时节。
一切的萦绕在心底的谜团都会在这个国度揭晓,自己无心驻留美丽的异国风景。
只计划着前往阿尔卑斯上附近的某个木屋。
在那里有藏着等待着我的恋人。
穿过有着不同肤色,说着不同语言的人群;行走通向阿尔卑斯山附近的TGV火车的路上,活像条与众不同的鲨鱼。
不过,这条“鲨鱼”患有绝症,只好靠着不多的药物来存活;存活着寻找到它所支撑的希望前。
在那片不属于它的大海里,鲨鱼思念着遥远故乡的渔夫;久远而孤独。
说回正题。
目前药物日渐拮据的情况,着实严峻;而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让人觉得时间紧迫。从狼狈地登上火车来看,自己的体力消耗了大半。可我不能在半路发病,这样说不定就挺不到目的地了。到达阿尔卑斯山附近,至少是大晚上了。
自己只好将剩余的药片先吃掉一半。另一半保留到预感危急时再吃。
避免下车时低温着凉,在上车时就将厚衣服穿好;这样能增加存活的概率。
草草地吃掉一些能吃的法式套餐后。
做好准备让药物带来的困倦将自己压倒,但自己就是反复睡不着;反而是在漫长的旅途中让思绪徘徊在模糊的现实与巨大的疑问间。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
什么是存在?什么是不存在?
我发现自己很久没这么清醒了,而恋人寄来的情书,确实已经遗失;追溯到更久远的时间,似乎在那座总下雨城市出发的前晚。自己就将租来的房间翻个天翻地覆,可“情书”依旧不知所踪。记忆出现混乱,难道所谓的情书根本就不存在吗?
如果,情书并不存在;那恋人也不存在吗?
可她要是住在梦里的蝴蝶,我为何能触碰到她?那炙热的体温和律动的心跳都是这样的真实...
如果恋人也不存在,那我是还存在的吗?我触碰着自己虚弱的胸腔,那颗正跳动的心脏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这一切都算什么?我丢下自己一直想保护的人,只是来验证一场虚假吗?
身体感觉车厢变得潮湿,阴郁的天气从车窗外露出凶色;连绵的大雨接踵而至。到达勒皮时,雨势最为猛烈,浑浊的天空漏掉了一大半;将雨中昏暗的小城彻底浇透。直到夜幕降临时,似乎还隔着车窗听到被疾风卷起的雨水;破碎在车窗上的动静。
恋人是谁?
当我的旅途将要到达终点时,自己依旧一头雾水;就像被命运牵着的羔羊,没有真相也没有自由。
困倦姗姗来迟,在恍惚中听到蒂耶尔的英文广播。
我明白自己该下车了,可是迟来的困倦让自己一时举步维艰。走起来路摇摇晃晃,活像个醉酒的老头。年轻的乘务员用流利的英文来询问我的情况,自己头晕脑胀,只好不停地说:“I'm ok,it's ok!”
趁他分心连忙往下车的站台跑去,害怕延误见到恋人的时机。
哪怕是命运的玩笑,自己也要走到最后一步;反讽命运。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蒂耶尔的车站,恍惚来到热闹的大街上;只记得自己出来的时候;一只鞋子不翼而飞;厚厚的衣服上全是泥污,再摸摸自己发热的鼻头;一股热血从鼻腔里流出。
该死的困倦依旧在折磨着我,自己摇摇晃晃不得不贴着墙壁走;同时还得像个贼躲着巡逻的警察。
夜晚的街道竟然下起小雪,浑浊的天空沉默着飘下天使的羽毛。
自己顺着梦里的路,朝阿尔卑斯山附近步行而去。
漫长的夜里,作为异乡的执着的可怜人;孤独地寻找梦中的真切。
当落在自己肩头的积雪已是厚厚一层时,那座日思夜想的木屋终于出现在模糊的视野。当自己头发上的积雪开始影响视线时,那座淹没在白雪中的黑暗的木屋;已近在眼前。
自己用尽清醒前最后的气力,推开没有上锁的木门。死寂的小屋里那股幽深的味道在片霎间涌入鼻腔刺激大脑。
那股就像幽深冷冽的蔷薇花的气息,时刻提醒自己恋人就在白纱的里面。可自己早已失去,清醒的资格终于被该死的困倦压倒,昏迷在黑暗的小屋里。
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的恋人爱慕着与我相似的男子;可男子只专注绘画,几次三番拒绝恋人的爱意。当恋人表示可以成为他写生的模特时,男子犹豫后答应。可恋人从未告诉男子,自己其实身患骨癌已久,时日无多。男子也对恋人秋毫无犯,可悲地是;男子离奇死于车祸,走在了恋人的前面。悲伤过度的恋人再也无法支撑,只好留下一个孤独的女性塑胶模特和一张白纱纪念这段凄美的爱情。梦里的九月底,恋人就已经死在了医院的手术台上。
当自己在一滩呕吐物中醒来时,那股幽深冷冽的蔷薇花的气息;已经消散殆尽。一缕清冷的阳光从缝隙中射进来,小屋里灰尘的气息像是逗留了一百年。白纱依旧遮挡住来客的视线,却再也挡不住来客揭开谜底的决心。
我只记得,一把揭开白纱后;只留下孤独等待的女性塑胶模特,一丝不挂。
自己在试图嘲笑命运前,就被大笑的命运击倒。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直接倒在了木板上。
在意识模糊前,我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外面的世界人声鼎沸,有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跑了进来;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十一月的第一天。
我回到了那座总是下雨的城市,可那天的天气特别好。
章亦寒坐在我的病床前;自己还真切地活在世界上,并非苟延残喘;而是一分一秒,每分每秒地生活。
她笑靥如花,问我:“阿尔卑斯山之行感受如何?好不啦?”
我微笑着回答她:“收获满满,找到个美丽的老婆。”
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开来:“好啊好啊,会说话就多说点。不过这一切都值得。为了你,为了我们。”
听到她肯定地回复,我似乎见到往日的自己;联想到未知的明天,反而神情忧伤:“为了我,真的吗?我这样的人,也值得被热爱的人所爱着吗?”
她安静下来,用温暖的右手牵住我冰冷的左手,作为最温柔的回应。
最后明媚地笑了,就像自己珍藏了三十多年里,每个春天中最温暖的阳光——轻轻地坚定地说:“值得,因为你;每天都值得,哪怕只有一天也值得。”
萧瑟的秋风吹过了整座城市,医院外的枫叶也开始泛黄;它吹过了我生命的秋天,却不妨碍我存在着拥有真切的幸福。
(完)
《透明的恋人和她的无字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