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杀卫玠”这个故事,可以得出对魏晋时代的什么印象呢?我想至少有三点:
第一,魏晋时代是一个对美好的事物无限神往、无限崇尚、无限留恋的时代。魏晋风流之所以令后人心向神往,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个时代的人热爱美,追求美,更创造美!
第二,魏晋那个时代很特殊,审美的观点和今天不太一样。按照我们现在的标准,男人总要高大威猛一点、肌肉发达一点,才叫帅,才叫酷吧?像卫玠这样的体弱多病的小白脸儿,我们会有一个比较贬义的词送给他——“奶油小生”!
第三,和古往今来人们大都重视女性美不同,魏晋那个时代,似乎男性的美更受重视。男性美不仅被发现、被欣赏、甚至被“消费”了。有人说,如今的娱乐圈里颇有一些“花样美男”大受追捧,说明现在已经进入了所谓“男色时代”。但是,大家可能有所不知,今天的这股对男性美的欣赏和追捧的风气,比起魏晋时代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魏晋的这股对于男性美的欣赏和追捧的风气,就是我们所说的“美容之风”。
所谓“美容之风”,其实就是“容止之风”。“容止”一词我们现在很少用,但在古代使用频率却很高。史书中介绍传主的外貌,常常会说“美容止”,或“善容止”,就是有美好的容貌、神态和举止,让人喜闻乐见。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美容”和今天的美容化妆并不一样,它包括两层意思:一是“美己之容”,二是“赏人之美”。而且,魏晋的这股美容止的风气主要是集中在男性身上的,简单说,也就是对男性美的欣赏。
从历史上看,对男性美的欣赏要远远落后于女性美。早在《诗经》的时代,就留下了许多描写美女的诗歌,但整个《诗经》对男性美的表达并不多见,即使有,也是高大威猛的形象。而且,值得注意的是,高大威猛常常是强调某种实用价值。比如《诗经·伯兮》这首诗,写一个留守空闺的女子思念她的丈夫,开篇就说:“伯兮朅兮,邦之桀兮”。——我的丈夫真英武,他是国家顶梁柱。朅(qiè),就是高大雄健的样子。但紧接着话锋一转,却道:“伯也执殳(shū),为王前驱。”(殳是古代的一种武器,用竹木做成,有棱无刃)——丈夫手执锋利殳,为王打仗做先锋。因为这个丈夫孔武有力,很快就被国君征调出征,拿着武器上战场、做前锋了。所以,这个女子夸奖自己的丈夫高大威猛,就不是一种纯粹的审美状态,而是另有所指。《诗经·淇奥》一诗中塑造的那位“有匪君子”,“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气宇庄重又轩昂,举止威武又大方。——也涉及了男性美,但最终还是为赞美君子的德行服务的。
那什么才是审美状态呢?
简单说,你欣赏的对象带给你的联想,离功利目的和道德价值越远,就越是接近审美状态。比方说,你看到一个高个男孩,不禁赞叹:这小子真帅!这就是审美状态。如果你马上想:这小子是打篮球的好苗子——这就是篮球教练的眼光了。“看”了就想到“用”,这不是审美状态。反过来,能够欣赏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人或物(比如艺术品),倒是一个人的审美能力的体现。
一句话,美是“看”出来的。审美状态就是单纯享受“看”的愉悦,而不是执着于“用”的算计。
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大概只有到了战国时期,才开始出现对于男性美的欣赏。我们讲两个战国美男的故事。
第一个是宋玉的故事。宋玉是战国时期著名的楚辞作家,相传是屈原的学生。他写过一篇很著名的赋,叫《登徒子好色赋》。写楚国大夫登徒子在楚王跟前进谗言,说宋玉虽然长得高大英俊,风流倜傥,但是却经常说点不满现实的牢骚话,而且十分好色。楚王一听,很生气,就找来宋玉,质问他:可有此事?宋玉知道是登徒子背后进了谗言,就说了一席话,塑造了一位绝色美女的形象。他先绕了一个大圈子,说: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
先解释一下这个“里”。“里”是古代一个编制单位。有说二十五户人家为一里的,也有说七十二家、八十家甚至一百家为一里的。用今天的标准看,“里”差不多相当于一个街道或者小区。宋玉这段话的意思是:天下的美人都不如我们楚国的,楚国的美人都不如我们那个“小区”的,我们那“小区”的美人又都不如我家东邻的女孩子。宋玉果然文才了得,这么层层递进、逐步升级的交代自然吊足了读者的胃口。这个“东家之子”美到什么程度呢?宋玉说: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就是增加一分就嫌太高了,减去一分吧,又嫌太矮了;搽点粉就显得太白了,抹点胭脂又觉得太红了!用今天的话说,这个宋玉的“邻家女孩”真是美到了极致,都达到“黄金分割”了,好比一个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一丁点儿都不能改动!宋玉还说这美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李延年《佳人歌》)了。
可有趣的是,这么一个绝代美女不过是宋玉的一个“托儿”!宋玉接着说,“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这样一个美人,整天爬到我家的院墙上,干什么呢?“偷窥”我。不是偷窥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三年!原来宋玉是要借这个美女衬托自己的美。紧接着他又说,即便如此,“至今未许也”——我到今天也还是没有答应她呢!
更好笑的还在后头。宋玉接着又把登徒子的老婆塑造成了一个“绝代丑女”——“其妻蓬头挛耳,齞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宋玉说,登徒子的妻子啊,头发蓬乱,耳朵卷曲,豁唇龅牙,弓腰驼背,身上既生癣疥又有痔疮,简直是古今“丑女无敌”。可就是这么一个丑老婆,“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竟和她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最后宋玉说:大王啊,你说我们俩谁更好色呢?
必须指出,楚辞甚至后来的汉赋都有个特点,就是虚构,所以这篇赋写的内容未必就是实情,但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推知,宋玉是当时的一位颜值、才华都堪称一流的美男,而且已经受到邻家女孩的暗恋和追捧,这个结论大概是不错的。
第二个故事的主人公是邹忌。据《战国策·齐策》记载,齐威王时,国相邹忌身高八尺有余,形体容貌光艳美丽。一天早晨,邹忌穿戴好衣帽,照着镜子,自我感觉特好,就问他的妻子说:“我同城北徐公相比,谁更漂亮?”这个城北的徐公可不是一般人,他是齐国有名的美男子。妻子连忙说:“您漂亮极了,徐公哪能比得上您呢?”邹忌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他不相信自己真比徐公漂亮,就又问他的妾:“我同徐公比,谁更漂亮?”妾连忙说:“徐公怎么能比得上您呢?”
第二天,有客人来访,邹忌又以同样的问题问客人,得到的回答也一样。又过了一天,徐公亲自来拜访他,邹忌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又看,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比徐公差远了。邹忌晚上躺着琢磨这件事:为什么妻妾和客人都要“忽悠”我呢?最后他得出一个很有心理学价值的结论来:“我的妻子认为我漂亮,是偏爱我;妾认为我漂亮,是害怕我;客人认为我漂亮,是有求于我啊!”于是邹忌就上朝拜见齐威王,说:“我知道自己不如徐公漂亮,可我的妻子偏爱我,我的妾害怕我,我的客人有求于我,他们都说我比徐公漂亮。如今大王您拥有千里疆土,上百座城池,宫中的妃子、近臣没有谁不偏爱您,朝中的大臣没有谁不害怕您,全国的人民没有谁不有求于您。由此看来,大王您被忽悠得也很厉害啊!”后来的情节大家都知道了——齐威王采纳了邹忌的建议,广开言路,终于国泰民安,美名远扬。
这个故事一般是被当作君臣之间一个善进谏、一个善纳谏的事例来说的。但是我们也可以从男性美的发展看这个故事。我的结论是,大概在战国时期,对男性美的欣赏已经成为一个明确无疑的事实。这个爱照镜子、喜欢没事儿一个人“臭美”的邹忌,还有那个大家公认的美男子徐公,无疑都是当时男性美的代表人物。
但是,我们要把宋玉和邹忌的故事跟“看杀卫玠”的故事放在一起比较,就会发现三个很大的不同:
第一,性质不同。战国时,男性美的欣赏还属于“私人领域”,邻家女孩隔墙偷窥也好,一个人对着镜子臭美也好,被妻妾赞美也好,都很私密,而到了魏晋,却成为“公共空间”的大事,风生水起,无比张扬。
第二,规模不同。宋玉和邹忌的故事还只能算是个案,可到了魏晋,像卫玠这样被写进史书的美男,简直是层出不穷,蔚成一时风气。
第三,功用不同。战国的两个美男故事并不是叙事的重心,只是陈情说理的铺垫。“看杀卫玠”的故事则把对美的欣赏作为叙事的中心。而且,从效果上来看,战国的两个故事“群众参与度”明显不够,而魏晋呢?对男性美的欣赏就好比一股巨大的台风,席卷了整个社会。像卫玠这样的美男,甚至拥有数量庞大的“粉丝军团”,结果竟然付出了“卿卿性命”!
总之,魏晋时代,对男性美的发现和欣赏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男士爱美,成了这个时代的重大精神事件。相比之下,对于女性美的欣赏和记载反倒处于下风。所以,要说“男色时代”,魏晋才是真正的“男色时代”。
《魏晋风流》
中国青年出版社
刘强/著
本书共分十六讲,涉及美容之风、服药之风、饮酒之风、任诞之风、隐逸之风、品鉴之风、清议之风、清谈之风、豪奢之风、艺术之风十个侧面,通过上百个精彩纷呈的故事,对传世名著《世说新语》所再现的魏晋奇风异俗、奇人异事,进行了生动的现代解读,视角新颖,见解独到,移步换景,涉笔成趣。一卷在手,王谢旧事,尽收眼底,古风今韵,如月入怀。《竹林七贤》为姐妹篇。
《竹林七贤》
中国青年出版社
刘强/著
本书的主人公,是天下第一风流的“七人小组”——竹林七贤。他们是: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向秀、阮咸、王戎。了解“七贤”,关键在找到一把钥匙——曹马之争,——曹氏家族和司马氏家族为争夺提高统治权而展开的一系列错综复杂、旷日持久、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
因此,本书——是讲“演员”的故事:如何在权力斗争的最敏感、最微妙、最残酷之际,表演杂技般悬走于生死一线?是讲“狂人”的故事:当避世成为奢侈,活着成为难题,如何装疯卖傻也能保持一份人的尊严,使生命迸发自由的光芒?
更是山高水长的一段友情佳话:萍聚,是一场人生盛宴;星散,是一曲红尘哀歌……
【作者简介】
刘强,字守中,别号有竹居主人。1970年生于河南正阳。央视《百家讲坛》栏目著名学者,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诗学研究集刊《原诗》主编。
主要从事魏晋文学与文化、古典诗学、先秦诸子经典、文言小说等的研究与教学。已出版《世说新语会评》《有刺的书囊》《竹林七贤》《惊艳台湾》《世说学引论》《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清世说新语校注》《古诗写意》《世说三昧》《论语新识》等著作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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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人世间》 中国青年出版社 梁晓声/著